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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許閔淳/史萊姆

2023/04/11 05:30

圖◎達姆

◎許閔淳 圖◎達姆

要準備將寒假摺疊起來了。

回想起來2022前半段還在拍賣公司苦惱離職之事,後半因緣際會在小學任職科任老師,這是從沒想過的際遇,教學包羅各紛雜科目,如美勞社會生活綜合健康,簡直像一個驚喜包。

教學組長給了我一疊厚厚的教師手冊。

每天清早騎上彎曲的山路,經常看見一位早起的晨跑者,穿著藍色緊身背心與短褲,肩上負著背式陽傘,辛勤而決絕地跑著,我常邊騎車邊想,是什麼讓他在這樣的清晨堅持跑著呢?氣溫漸漸下降,感覺和周身的樹木一點點地混熟:啊今天也早起上班了,沒有遲到吶。

小學生上學的時間是那樣地早,讓歷經整個讀書時期夜貓生活的我感到不可思議,他們揹著大大的書包說:老師好,主任好,校長好。

看著這些彷彿烤網上膨起的年糕(一年級)、尚未定形的生命,跟著他們在小小的操場升旗唱國歌。

翻開教師手冊,原來小學生在學這樣的事物。和諧的相處,平等與尊重,光與影,吹泡泡,節日節慶或老街,地形和氣溫圖。

小小的校園維持著體制,在少有的空堂時間,我總會想起《削瘦的靈魂》裡七等生穿著白衫在小學飄蕩的模樣,他班上的學生亂無秩序,被主任關切:你還是要管教一下學生。而七等生戴著黑帽子,頭髮垂在兩旁,感覺就沒在聽主任說話。記得他幽幽地說:可能自己心裡也有點鄙視老師這個職業。

又或是想起張愛玲〈造人〉中的句子:

一、對於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倒不是因這「後生可畏」。多半他們長大成人之後也都是很平凡的,還不如我們這一代也說不定。

二、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裡分出來的一點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三、小孩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糊塗。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我記得很清楚,小時候怎樣渴望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來,把長輩們大大地嚇唬一下。

小孩可以是平凡的,也可以可敬,可怖。

某天某班的導師忽然生病請假,教務處請身為科任老師的我協助午休時到班上看管,一群五年級的孩子。

教室的燈關閉著,可以不睡覺做自己的事但不可以吵鬧,我遵從請假導師的意志,於是整整四十分鐘的午休,幾乎一半以上的學生,都安靜地在自己桌上玩一種叫做史萊姆的黏糊糊變形玩具。

半透明,螢光色,彩色混金粉,他們專心一致地捏著,將史萊姆拿起再拋向桌子壓扁,再拿起揉成圓狀。沒有燈光的教室裡,影子淺淺地伏在地板,我驚訝於他們在四十分鐘的午休時間能夠如此百無聊賴,僅是反覆揉捏或壓扁那坨史萊姆。

史萊姆(slime)為黏液之意,一般認為最早將無固定形狀的黏液化成怪物的人是恐怖小說家 H. P. Lovecraft(克蘇魯神話的作者)。他在1936年出版的《瘋狂山脈》中,描述了一種名為 shoggoth 的生物,這種生物原本被當做建築工具使用,所以它的身體可以隨意改變形狀,而且體積比火車更大,是令人畏懼的存在。

那些孩子曾發現自己就是史萊姆嗎?

其實從不覺得在他們面前被稱做老師的我是真正的我,那感覺比較像是衣架支撐著衣服,時間久了應該也不會誤認那是自己的形狀吧。

這些史萊姆般的孩子,被體制盛裝,在裡頭輕微晃動。

孩子為什麼要上學呢?

大江健三郎說自己年幼時曾歷經一場嚴重的高燒,當時病危的他認為自己快死了,和母親有了這樣的對話──

「就算你真的死了,我還是會把你生下來,別擔心。」

「但是,那個小孩子和現在就要死掉的我,應該是不一樣的孩子吧?」

「不,是一樣的!我一生下你之後,就會把你過去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做過的事,全部都講給新的你聽。也會教新的你說現在會講的話,所以,你們兩個孩子就會一模一樣了喔!」

後來大江的病緩慢地痊癒了,此後他一直在想,現在這裡的我,會不會是那發燒痛苦的孩子死掉後,媽媽再次生出來的新小孩呢?

他看著教室裡或運動場上的孩伴們,想著他們是不是也都是曾經無法長大,而被媽媽生出的新小孩,證據是大家都繼承了同樣的語言在說話。

「而我們每個人不就是為了把這語言變成自己的東西,所以才到學校來的嗎?我想不僅是國語、理科、算數,就連體操,也都是為了繼承死去孩子們的語言,所必須學習的東西。」

我想歷經二戰的大江寫出這段話的心情,含納著更多現今並無身處那樣時代的我,所無法真正體會的深邃情緒,帶著一種集體覆滅而重生的恐怖意味。

大江後來有了一個兒子名為光,光是一個特殊生,出生時腦部異常,頭看起來有兩個大,至四、五歲仍不會說話,但對聲音敏銳,能記得不同鳥類的歌唱。

已成為人父的大江再次浮現年少時同樣的疑問:光為什麼非去學校不可呢?

光後來自己找到了答案,在特教班裡,很快找到和自己一樣不喜歡噪音的朋友。後來他們就常一起窩在教室角落,手牽著手忍耐。而且光還幫助這位運動能力比自己弱的朋友去上廁所。

自己對朋友有所幫助,這件事情對於在家只能完全依靠母親的光而言,是非常新鮮的喜悅。

這篇文章的最後寫道:為了學習這些東西,我想不管在任何時代,這世界上的孩子們,都應該要去上學。

並不是那種有著滿溢教育熱忱的人,常常渴望像七等生那樣放牛吃草,然而引起學校上層關切又是麻煩的事,只好在進教室前就穿上另一件衣服,好好扮演起老師的角色,好囉不要再有聲音了,來風紀股長幫老師登記一下在講話的人。

全然沒有那種「當我的鼓動停止時,如果有一個新的生命在你的胸中停駐,我就很滿足了。」的使命感。

但我喜歡下課時小孩跑來找我說話的時刻。

老師你看我養的石龍子叫做仔仔。

老師你有看到那邊有人面蜘蛛嗎。

老師這個我自己摺的馬給你。

老師你看我有新的史萊姆。

他們把史萊姆塞到我手上,綿軟而濕潤,若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彷彿我可以選擇其一,在某個時空鑽進那團果凍體,然後得到新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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