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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來自母親的一封信】 李欣倫/和妳一起看照片

2023/05/10 05:30

圖◎太陽臉

◎李欣倫 圖◎太陽臉

親愛的榕:

妳喜歡看我以前的照片。

五歲,妳第一次看我的婚紗照,竟然認不出我來。我告訴妳「這是我,是媽媽」的時候,妳皺眉,狐疑看著我。大概是我化了太濃的妝,又或是照片裡的我笑得過於燦爛,讓妳認不出來。

彼時,在妳面前,我大概很少笑吧,表情都被忙碌和疲憊的日子壓成空白。要不就是憤怒,或哭泣,妳很少看到大笑的我,所以妳和弟弟最常對著我微笑:媽媽,笑笑。

弟弟還會貼近,直接調整我的嘴角弧度。

後來,我偶爾會對鏡練習微笑,因為這是妳和弟弟的期待。只是當時常常陷入焦慮或低落的我,真的笑不出來,撐到最後反而變成哭笑不得的表情。這可能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在你們眼中的樣子。

還好除了婚紗照,這類不太像我的照片不多。

妳從我的抽屜裡翻我童年時期的相本。相簿掉出好多張被光陰上了色的我:坐在生日蛋糕前的我,幼兒園畢業時慎重穿上畢業長袍的我,穿上青蛙裝、兩頰被畫上腮紅的我,玩盪鞦韆而露出一丁點內褲的我,在二林外婆房舍外的我。還有媽媽抱著的我,背景是一片黃燦燦的油菜花田。在中壢國小玩球的我,被爸爸抱著的我。每一張的我幾乎都面帶微笑,或是撒嬌的模樣。

妳安靜地翻過一頁又一頁的我,妳媽媽的童年,還有妳外公外婆的青年。妳很驚訝外公曾有頭髮濃密又黑亮的時日,對於年輕的外婆,妳也看得目不轉睛,好奇眼前那些陌生的臉孔,要如何與眼前妳熟知的親族聯繫在一起。如同我們好喜歡的小雞系列繪本,像是《小雞到外婆家》吧,五隻小雞在外婆家看到媽媽剛出生的照片,全都發出驚呼:媽媽也有這麼小的時候哪,嘰嘰嘰。

雞外婆淡定解釋:當然,媽媽也當過小雞啊。

什麼?媽媽以前是小雞?小雞們喧譁。太難相信這件事了。

如同妳媽媽,我,也曾經是小孩。

跟妳一樣曾揮動胖嘟嘟的手腳,跟妳一樣常打翻食物、弄髒衣服,跟妳一樣搗蛋:曾經因為拿彩色筆畫牆壁而被外公罰站。但年幼的妳對此感到驚愕,無法想像我還是小女孩的時日。

不過,即將進入少女期的妳,喜歡看我的童年照片,「妳那時候好可愛。」「笑起來,酒窩跟我一樣。」

相簿裡封存了好多個我,那是妳不曾參與過的歷史,也是我早就遺忘的時光。一起看老照片的午後,時光溫柔地將妳我送回了四十年前,我,還是個小女孩,甚至比妳現在還小。

照片中的我,大多時候面帶微笑,還擺出這樣那樣的姿勢。

妳說:妳那時候笑得好開心。

看著照片中笑開來的女童。切蛋糕的時候笑,在一株茶花面前笑,在公園石碑前笑,好像無處不笑,彷彿剪輯過的人生。她是我嗎?

「也許因為照相的時候,通常都被告知要笑。」我竟然這樣回答。

於是我想,是不是每次幫妳拍照的時候,都會下意識說「笑一個」,如同我從小就熟知的那樣,如同現在拍照大多數人會說的。

「說『起士』~~~」

「西瓜甜不甜?」

記得有次拍幼兒園團照時,妳弟弟在大家面前大喊:「不甜」,所有人聞聲反而笑了出來,由衷而輕鬆地放聲大笑,快門就該在這個時刻配合按下。不過,快門如同人生難以控制,總是反應慢半拍地在接下來的一秒落下,於是照片裡所有人笑得燦爛,唯獨我翻了白眼。

而妳弟弟成了一道光影。他總算準在拍照的時刻突然衝出隊伍,因此照片裡的他常化為一道風火輪,半透明的。

好幾年之後,我看了這些弟弟倏忽出沒或扮鬼臉的相片,卻情不自禁大笑起來。

相簿是篩選過的日常。

那些不笑、笑不出來以及哭泣的時刻其實是居多的,妳必定熟知這些,我的日常。妳見過我崩潰大哭,看過我邊哭邊大叫,把東西亂扔擲的憤怒現場。(好啦,於是妳也有樣學樣。對此我無話可說,無意辯駁。)不過我也記得,曾經我傷心哭泣到幾乎要嘔吐時,妳堅定地環抱我:「媽媽沒事。」妳說。那一天,我驚覺妳的手臂如此有力,讓我想到開枝散葉的大榕樹,如妳的名。

混亂現場,疲憊神色,完全不適合拍照的時刻。

於是,如果在公開場合拍到公眾人物崩潰的日常,就會火速流傳,獵奇的小日子。

我們都見過在公共場合,孩子亂跑亂竄、大哭大鬧時,旁邊的家長或成人出言恐嚇:這麼「歡」,我要把你錄下來。立刻拿出手機,鏡頭對準活蹦亂跳或高分貝尖叫的孩子。也許長輩只是做做樣子,但通常那個孩子不但不會因此收斂行為、控制音量,反而變本加厲。

有次在車站目睹這一幕,收回視線的我問妳:「錄影有用嗎?」

「沒用。」

「無計可施的大人。」我歎氣。

「無處可逃的小孩。」妳總結。

在我們眾多的合照中,有一張規格較小的是我們在台北車站快拍機器所攝的。

照片的邊框有卡通化的一○一大樓和煙火,四歲的妳一看到花樣,就拉著我的手走過去,硬要拍一張。當時妳的身高不夠高,我只好抱著妳。畫面顯示倒數的秒數,我整理好儀容,喬好姿勢,將母女倆彆扭地塞入框中。喀嚓,第一張的眼神找不到鏡頭,我倆各自望著不同方向。還有一次機會。要看鏡頭,要笑喔。喀嚓。我直視鏡頭面帶微笑,找不到鏡頭的妳既沒有笑容又不知看向何方。

好吧只好選第二張。

機器緩緩吐出母女倆的照片,切分成四小張。

對於那張貌不合神也離的母女照,我歎了一口氣後就收在抽屜裡。直到妳翻出來,慎重放入相框,貼一張在手帳本裡,還放一張在書包夾層裡。

每當我看到這張照片,就會想起這段往事。

看久了,其實挺喜歡的。四歲的妳,正在找鏡頭的妳,說不出是笑還是什麼表情的妳,一點點驚惶,一點點訝異,又有一點點期待和倔強,美得如此複雜的妳。

不用笑一個也依舊美好的妳。

和我一樣,妳開始寫札記。很高興妳樂意與我分享妳的生活點滴,即使只有局部。(妳用手壓住後面的扉頁,示意我不能往下翻。)

和我一樣,妳也選擇用文字梳理自己的情緒,冷的,熱的,帶刺的,鋒利的,斑駁的,滾了花邊的,沾了糖粉的,跌到坑裡的。比起照片只能簡化情緒、誤讀情緒,被文字化的情緒不再如同倏忽幻影,而讓我們得以看到它們的形狀,感知重量。於是這些湧動的不再繼續在體內瘋狂衝撞,因為它們被感了光。

喀嚓。

沒有被快門收編的片段,無法被相簿歸檔的時刻,許多個不笑的、鬼臉的、急躁衝出群體的時刻,真實地被文字接納。不過,當然,我們後來面對鏡頭,也不用再刻意笑一個。

表情由情緒餵養,百種神祕感覺,快樂或憂傷,憤怒或狂喜,諸多已知與無法準確命名的,在時間的催化與等待下,全都化為厚實的黑色土壤,然後在妳臉上,開出一朵精緻的、色彩飽和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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