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李達達／我坐在玻璃碎片中

◎李達達

◎李達達

怎麼會咬破嘴唇呢？舔著唇內的破綻，感覺肉像棉絮那樣掉了出來──在血腥味中，我想起七歲的夏天，在阿嬤家長住的事。

阿嬤很寵我，每天清晨出門運動都會帶上我。有一天我貪睡沒跟去，睡醒爬起來家裡沒大人，就開電視來看。那天我看了一部香港殭屍片，看完開始模仿茅山道士：用風箏線當結界，便利貼當符咒，阿公的木報夾當桃花心木劍，在家裡設壇、施法、殺殭屍。我追著空氣中的殭屍，一路殺到阿嬤房間。房間裡有座大衣櫃，滑門上嵌了一面全身鏡。我對著鏡中自己的倒影揮劍，結果不曉得怎麼了，整面鏡子忽然脫離衣櫃，像個暈倒的人那樣撲向我。我倒退一步，腿軟癱坐在地，整面鏡子砸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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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玻璃碎片中的我，一動也不敢動，直到阿嬤運動回來。

阿嬤撥掉我身上的碎玻璃，將我拎起，叫我沙發上坐著別動。我在貼了符咒的客廳裡昏睡了過去。

我醒來時，桌椅們已回到原位。符咒和風箏線被撤掉，結界消失，整間屋子都恢復原狀了。我摸摸自己的腳，沒找到任何傷口。小叔叔午休回家吃飯，阿嬤在廚房忙進忙出，阿公坐在籐椅上蓋著報紙午睡。我溜到阿嬤房間一看，地上的碎玻璃一塊都不剩，衣櫃的滑門上留著一個空空的鏡框。

大人們趁我昏睡的期間，將一切收拾乾淨了。但後來幾天，只要一看到那空鏡框，我就覺得哪裡空空怪怪的，停下來想那鏡子的事。想那究竟是不是真的發生過？直到某天晚上睡前，阿嬤在洗澡的時候，我才在她梳妝台底下木地板的縫隙中，發現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我伸手去摸，指頭被刺了一下，縮手一看，一片碎玻璃插在我指尖。我將玻璃拔起來放在一張面紙上，指尖冒血形成一顆紅色的小珠子。我吸著手指，盯著那片玻璃，覺得那一定是我弄破的鏡子。

當時口中含血的我，看著碎片好久好久，彷彿它是一塊寶石。直到浴室的水聲停止時，我才把面紙對摺再對摺，仔細打包好那片碎玻璃，將它丟進垃圾桶，並決定不要告訴阿嬤手指被刺破的事。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長大了。

但真的長大以後，曾經打破一整面全身鏡的我，卻變成那種一買到新手機，就送去請人包膜，裝上厚重防摔殼的膽小男子。而且最近，我終於窩囊到連不小心咬破嘴唇都會感到懊悔的地步了。

怎麼會這樣。

有阿嬤在，我是金剛不壞之孫；阿嬤不在，無敵模式就結束了。這幾年我似乎又變回了某種殭屍道長，獨自在電腦前升壇，用文字施咒，召喚各式各樣的結界，與各種隱喻上的鬼怪殭屍保持距離。我變成了不敢犯錯，學會說謊，依賴小聰明，活在結界內的軟弱大人……碰！

坐在玻璃碎片中的我，一動也不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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