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 馬翊航/在真正裡面的地方 - 3之3

2023/11/03 05:30

◎馬翊航

◎馬翊航

夏天:溼地與旱地

因為疫情,我跟Saki還錯過了小米收穫祭。在我們這裡,被稱做kemaderunan,derun是夏天,這是屬於夏天的祭儀。知本的小米收穫祭,是另外一個說法,kavarasa’an。varasa’是石頭的意思,他們的祭儀是石頭的祭儀。小米收穫祭今年舉行的時候,疫情還有些緊張,主祭儀式由我們部落的rahan(祭司、傳統領袖)Haku領導,其他族人公開參與的部分就不舉行。回去的時候,Cokim姑姑給了我一本教材,就跟小米收穫祭相關。

這個真正的夏天,對我來說可能是被「跳過了」。但Cokim姑姑告訴我們,小米收穫祭以前也是被錯過的。夏天(在其他地方)固定地來,Kasavakan的夏天曾經遺失過,像父親其實也遺失了他的少年祭。父親過去對我來說,可能就是「真正的」原住民,Kasavakan對我來說,就是真正的部落。其實是,我因為太在意自己的遺失,所以就無能知道父親與部落,也有這樣的遺失。關於「真正的」,或者是後知後覺地知道所謂「真正的」,其實還有他的「裡面」。(前綴加後綴:ka-an;中綴:savak。)

關於流失,Cokim姑姑似乎有許多可以說。我在第一個訪問她的下午,姑姑談了兩個小時。第二個訪問她的晚上,姑姑談了三個半小時。她談起許多老人走了,部落的文化保留有,但還是不夠多……她想到流失,我也同樣被許多來不及寫下的文字沖刷。住在新竹的Sumei姑姑,知道我在建和,也時常想起哪些記憶,就透過臉書訊息補充給我。「馬家祖屋的土地好大,屋後房屋左邊種了多種不同的果樹,是我跟你爸爸及表弟妹的遊樂場、水果園。我的印象老屋的土地面積應該是建和數一數二的大。遺憾再也不是我們的土地了!」

所謂「地」,其實是一件奇怪的事。這兩個月騎車經過老家的時候,或從這裡到知本的時候,都覺得有一點存疑:我曾經在這裡住過這麼久嗎,我曬過這裡的太陽這麼多嗎?父親從搬到池上之後,也就是他三十五歲之後,就沒有在這裡長住過,反而是我先他一步回來。如果他回來住,他會有什麼感覺?他也會有這樣存疑的感覺嗎?父親與我與房子,組成了一組無力者聯盟。季節更換,生命節奏,神話時間──在「我們」的身上,成為另一種往來重複。

知本溼地因為光電開發案的關係,進到一部分人的公共視野中,我也是其中一個。跟Saki在安排行程的時候,知本溼地很早就排入預定的考察行程。Google地圖上沒有辦法看出石粒與柏油,砂路或泥路。前往溼地的路,有著雙軌的壓痕,中途因為走上了岔路,還不小心撞見了一群黃牛。

晚上成人族語班的時候,跟Cokim姑姑說我們去了溼地。「那你們知道那邊應該怎麼講嗎?」她說溼地的詞源來自洞穴luvang,因為那邊的地面一坑一坑的。現在稱溼地kanaluvang,那個洞穴很多的地方,但如果要表現那坑洞的多,應該是重複的:luvaluvang。我打開族語e樂園中的山川地理篇,姑姑說瀑布的意思,是水噴濺的地方,所謂山腳下,其實是踮腳尖走路的意思。而我們住的地方,也就是山上的海邊那塊叫macukulr,是駝背的意思。地勢陡峭,是山駝背,還是人駝背?我還在揣測這個字的意思,同時回想著,我們如何日日騎著摩托車的山坡路,手心含著龍頭的震癢,Huiing姑姑已經從旁邊端出了炸禿頭鯊與炸溪蝦,「你們有去溼地那邊蛤,那邊很多禿頭鯊啊。」「來來,來吃吃看粿夫人的手藝。」另一桌的阿韙叔叔這樣說。

我與Saki的夏天也就是這麼多(或這麼少),我們還是想保留,幾乎有點執著與心急地,在這裡的夏天後半。因為即使是夏天,無雲,且沒有月亮,且有空且有心情的夜晚,也是非常少的。所以一天晚上去看星星,我寫下日記:

八月十三,陰曆初六。抬頭看,路中間,前後都是黑的,好像隨時有人要通過,沒有安全感。但我們一人看見一顆流星,南方天空有木星土星。回房間一查才發現,恰好逢上了英仙座流星雨,以及木星衝與土星衝。

聲音

Siawwi哥哥,在我們住的山上的海邊,養了五頭狗,都有獵犬的基因或功能。狗的生理時鐘與我們不太一樣,有時會在凌晨被牠們的聲音喚醒,房門探頭出去,是翻倒的大垃圾桶與回收物,或真的是虛空與神祕在擾動牠們。有天是帶重力、激動的狗吠,與遙遠繚繞的消防車聲在夜半交纏,像熱石塊與水蒸氣,把握著、演繹著自己的質量。外頭是溼茫,有露的四點。從夜半的山上向下看,看不出是下方的Cepur,或是更遠的地方。有灰霧團在夜中染開,手電筒光透過指腹那樣的血管紅,狗的聲音與消防車的聲音還是扭結在一起。

隔天Cokim姑姑跟我說,玉蘭伯母受傷了,因為趕著要去親戚家救火,牽摩托車時候不小心壓到。

(那火光並沒有看起來那麼遠。

它幾乎算是燒到了我。)

最後的那幾天,Saki說,你要趕快整理,想一下有什麼事還沒做。

我沒有做的事太多了,除了把房間恢復原狀之外,其他的我都想著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我稍微回顧日記,只整理到來這裡的第二個星期:

Saki五點十八分醒來。我們走去外面看,於是才知道日出的位置。比我們看見的綠島再北方一些。很淡的日光跟還亮著的平原燈火,各自搶奪一點,或各自退讓一點。山上的釋迦葉與芒草,像吃了手機裡戲劇暖色的濾鏡。我們往上走一點,別家的黑狗依然很盡責地追到門口,對我們吼叫。水管發出噗噗聲。

水管的噗噗聲,日記裡讀來,有點像小孩用嘴噴出水霧的戲弄。但那聲音,其實混合著間歇的空氣,像小型的反胃。洩漏的聲音,也使人有水源流失的不安感。mucukulr駝背的小山路上非常安靜,那水管聲,也像貼在人的下腹,聽見他人不能一時完結的消化。

預備離開Kasavakan的那天上午,我已經清理完房間,在外面閒晃,像最後的搏擊,收羅,核對。搔搔狗們的頭,敲一下山羊的角。伯母知道我們這天要離開,要上來看看我們,也跟來接我的爸爸打聲招呼。Cokim姑姑也會來,我得把鑰匙交給她。等待伯母,父親與Cokim姑姑的時候,我聽到了上午十點十分的校園鐘聲。但那是國小傳來的,還是國中的?來了兩個月,似乎沒有真正聽見過。薄鐘聲,在淺水一般的夏末空氣中傳送,幾乎沒有掃到任何一片樟樹葉、無患果、軟枝黃蟬,就往水源地那裡去。

犬吠。

父親開著新買的二手車,我還不認得它的傳動聲。今天是他的生日。

Saki從房間裡走出來,說叔叔好。

最好的,最難的:

是聲音。●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