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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九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二獎】 張嘉真／120 fps － 3之3
圖◎吳睿哲
◎張嘉真 圖◎吳睿哲
「那天班導找我們的時候，妳坐著卻一直動來動去，我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後來終於想到，因為我也會那樣，我坐著壓到也會又癢又痛，每天都很想扁人，很容易就能發現跟我一樣的人。我終於受不了去看醫生了，醫生說，」
她停頓一下，看亭的表情。
「通常只有插入式性行為才會讓陰道發炎。如果沒有性經驗的話，也可能會因為家人混著洗內褲感染。但我媽一直都不准我把內褲丟進洗衣機裡，叫我自己手洗，我就在想，那到底是怎樣？直到我想起來，妳說他嫌妳不夠溼，妳之前穿過我的內褲。」
她們陷入很長的沉默。
「妳不敢跟任何人說對吧。」
「妳想怎樣？」
她看著亭，思考亭的眼裡現在是憤怒還是恐懼居多。她不說話，她就能看見那些情緒全都消退為哀求。
她在那之前開口，「我想尿尿，妳會覺得比較常想要尿尿嗎？」
亭點頭，兩人分別走進廁所。
亭待在裡面比平常久。
出來以後，她們站在洗手台前，亭看著鏡子中的她。她刻意沒有抬頭，全神貫注地溼搓沖捧，等到擦的時候，亭終於開口。
「要蹺課嗎？去妳家。」
「妳媽帶妳去的嗎？」
「嗯。」
「那醫生問妳那些問題，妳沒有說是我？」
「我就說我沒有。」
「妳媽相信嗎？」
「不知道。」
亭擅自推開浴室的門。其實一直都是這樣，沒有下雨的時候她們也會洗澡。
她們兩人的蹺課總是以回到她家一起洗澡開始。
這樣會太痛嗎。她問。儘管又溼又滑，卻還是難受，她們在彼此熟悉的位置，一直搓出衛生紙碎屑狀的東西，與此同時，洞口還是間歇地流出汩汩膠水。
那種痛是鈍痛，來回摩擦脆弱的地方，不會讓她想要大叫，但會愈來愈痛，直到想要喊停的時候，才會發現早已超越承受的極限。
痛都痛了。亭說。
她發現亭在哭，她沒有說出來，只是確保亭站在蓮蓬頭淋得到的地方。讓她們可以假裝臉上的是水花。
亭反覆地問她，妳媽有沒有罵妳。
她任由亭愧疚，她覺得亭應該償還單獨走進更衣間的她。
直到水聲也掩蓋不了亭的哭腔，她才終於安慰亭，她沒有被罵。
亭在抽泣中，淹沒她的手心。
她們躺在床的中央。她與她蜷縮在一起。
她的掌心向上，亭把食指伸過來，她握住。
她攤開手掌，亭收回手。
亭伸過來，她握拳，亭抽走，她等待，她抓住她。
她們之間的速度變得愈來愈快，最後一次，她沒有抓到亭。
四指的指甲戳到她自己掌心的肉。
亭把她握緊的拳頭剝開，將自己的手重新放上去。
她看著她們的手掌說，好希望我們的世界只有這麼小，讓我們哪裡也去不了。
亭扣住她的手。
她們牽著彼此的手慢慢睡著，一如從前的每一次。
隔天早上，亭沒有依約出現在公車站。
下課她一個人。
午休她一個人。
去廁所的走廊上她一個人。
她想起社團課老師放過一部電影，看完以後老師要同學猜猜看，這部電影與普通的電影有什麼差別。
沒有人猜得到。
老師興致高昂地公布答案，老師說，這部電影每一秒有比較多畫面。
老師解釋得很多，大概是人的眼睛，一秒內看見二十四格畫面是極限，會把這些畫面自動組成影像，這就是電影的由來。
但是這部電影一秒拍了一百二十格畫面。
大家都不能理解，多了四倍的畫面，眼睛也看不到，一秒還是一秒，時間也不會變長。
到底是什麼東西在這之間增加了？
現在她理解了，一個人的時候，她看出去的世界就是那樣。
細密、清晰、銳利，近乎刺眼，身旁所有互動的細節都被放大到顯得無邊無際，她感受到太多太多，卻只過了一秒。
她已經被她們這樣反覆拋棄了兩個月。
她很恨。
亭與洪兩個人一起走去健康教室。
她們三人坐在同一張長桌上，六人一組，學期初已經分配好。老師說明考試方式，只有兩具安妮，還沒有分配到安妮的組別，組員先進行口頭流程複習。
「模擬一下遇到有人真的倒在地上需要急救的感覺，但手不准碰到躺在地上的同學喔。男生練習只能是男生躺下去，知道嗎？」
大家嘻嘻哈哈地起鬨說，你死了、你才死了，換你當死人，我要摸你奶子。
每一組各自圍著一個躺在巧拼上的人，和另一個跪在胸口處的人。
「先生小姐請張開眼睛。」
「先生小姐請張開眼睛。」
她持續背誦口訣。
兩手交疊，下方手的掌根放在兩個乳頭的中點連線上。
手臂打直與地面垂直。
「欸妳壓到我胸部了啦，白癡喔。」亭笑了。
她也笑回去。
她一下、一下，整個人直立起來，很快就超越一秒兩下。她感覺到掌心底下胸前肋骨的回彈，亭一時無法做出反應還躺在那裡，瞳孔流露出昨天害怕被媽媽聽到自己下體爛掉的眼神。
一下一下一下再一下，躺著的人很難掙脫，因為會不停被按回地面。
亭的雙腳開始掙扎，有人拉住她的手，有人在大喊。
她專心致志地繼續壓，把整個身體的重量加壓上去。
在她被從她身上拔起來之前，她終於聽到肋骨裂開的聲音。
去看醫生以前，她先看了自己的下體。
那是她第一次端詳它。
必須脫掉內褲、打開雙腳，把一個小鏡子放在前面，然後伸手去撥。撥開陰毛、撥開大陰唇，才能看清楚。
正方形的鏡面塞滿暗紅色的肉。她不知道一塊沒有破皮流血的肉，可以那麼紅。鏡子裡的肉，溝壑崎嶇，發紅發燙，遍布棉絮狀的白點，她伸手想弄掉，有一些白點卻像在皺褶裡生了根。
她出力去摳，陰蒂無助地擺動，她多用力，就有多痛。她摳出一身冷汗，白點還是不為所動。
那裡彷彿生來就是一片廢墟。
她決定要去看醫生了。沒看見的時候，她總可以說服自己再多等一天，她一直期待一覺醒來，有機會恢復正常。
現在她知道不可能。
它已經壞掉了。
●
她踢掉內褲，張開雙腳，把鏡子放到大腿根部。
得先用棉花棒掃蕩洗過澡還是負隅頑抗的分泌物，才能擦上消炎止痛的藥。
第一下時她總會不自覺叫出聲音，每一次都比她預期的還要痛。第二下必須更大力，因為她已經知道前一下不夠大力。
她掀開陰蒂，將彷彿被皺褶吞沒的碎屑一次一次戳出來。
陰蒂是軟的、棉花棒頭是軟的，就連分泌物都是軟的，組合起來卻是一場硬仗。
整理完畢她才會發現自己一直憋著氣，因為太痛了。
想要抵達不痛以前，必須先弄痛自己，最後清出來的要害卻那麼小。
有時候，她會把罪魁禍首放在指腹上端詳，那真的太小了，小得像一句用氣音說出來的笑話。
她常常看著就真的笑出來。她已經對好起來沒有想法。
一開始，醫生說，夏天好發。
後來，每個月都發生一次，醫生說，青春期過了會比較好。
到現在，她不再四處求醫，在醫生說出一串她倒背如流的建議後，略帶歉意地說，可是我很嚴重，已經很多年了，有沒有別的辦法。
她放棄乖巧的泡藥、清潔、早睡、運動、放鬆，定期更換內褲。她掀開陰蒂像是掀開筆電一樣熟練。
看著鏡面反射出的斷垣殘壁，她偶爾會想，亭也還是一樣困擾嗎？把她與亭的下體擺在一起，她們認得出來嗎？
她們的畢業旅行最後沒有坐到大怒神，原因大概是亭的肋骨，雖然好了，但也不能算合格的乘客，她們因此玩了兩次天女散花。
她記得這麼無聊的細節，卻說不出那個晚上具體的經過。
她想不起來四人房的第四個同學是誰。
她想不起來房間的浴池是在浴室還是露台。
她想不起來是誰提議一起洗澡。
她們坐在溫暖的水中說著不著邊際的話。
她們討論乳暈的顏色與大小，她記得她們一致認為洪的最好看，可是洪說她討厭自己胸部的大小，她們還是纏著洪問，要怎麼變成粉紅色的。
那個晚上的蒸氣與熱水都如此平靜。
她們在水中牽起彼此的手，說她們會做永遠的好朋友。一定有人原諒了她，原諒了亭，原諒了洪。
她也說出了她耿耿於懷的小事，一開始她常常去亭家玩，亭的媽媽總是在家，她習以為常，也快要把那裡當成自己的家，亭甚至會在她還在家裡的時候說想去洗澡。有一次她開玩笑說，小心她去偷看，亭的媽媽問，妳該不會是同性戀吧。在那之後，她就很少去亭家了。原來愛是有界限的，媽媽只告訴過她，愛人如己。
她想，亭應該也覺得這樣不錯，所以亭才開始來她家洗澡。
愛既完全，就會把懼怕除去。她們都相信自己不是那種自私的女生，她們喜歡愛人，愛得比自己還多，像一個偉大的母親。所以她們把憤怒慌張不安含在嘴巴裡，寫在日記裡。
她們都奮不顧身。
最後成為彼此無端的橫禍。
她們答應彼此，不再把痛苦藏起來。
那本日記被丟進浴池，熱水泡著墨水慢慢暈開，捲起的紙頁變成一片又一片的空白。
她愈回憶就會愈懷疑，那個晚上到底有沒有存在過，一切模糊而溫暖，像是她們一廂情願的好夢。
但的確有那樣的一天，那樣的誓言，那樣的完璧歸趙。
因為她還留著那本日記。
在所有銷毀的字跡之後，還有一頁。
我自己去看了婦產科，原來是那麼簡單的事。
他們不會檢查妳有沒有性行為，也不一定要有大人陪同。掛號的時候櫃檯叫我在一張小卡上用手比，選有或沒有，甚至不用說出來。
醫生說，這是念珠菌感染。
雖然是感染，但是念珠菌其實是陰道裡自然存在的細菌，只是念珠菌孳生太多會造成外陰部發炎。孳生的條件其實很簡單，比如天氣比較熱、或是月經快來以前。任何女生在任何時候都可能發生這種狀況，而且很常這樣。
醫生說，我們殺不完那些念珠菌，也不該這麼做，它們本來就會出現在陰道裡。我只需要早點睡、放輕鬆，別穿太緊身的褲子。
這跟做愛基本上沒有關係，我騙妳的，林薏亭。我看完醫生以後，還故意騙妳。全部都是騙妳的，我媽根本不知道我去看婦產科。
我難以理解，讓我們那麼痛苦的事，原來可以沒有任何理由。沒有誰害了誰、誰先誰後、誰做錯事。
就像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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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意見】
細膩的機心 ◎林俊頴
建議讀者諸君稍安勿躁，先別谷歌題目的意思，文中自有解釋。此篇具有近年來得獎作品的共相，純熟的文字功力，駕馭敘事、縝密布局的優秀能力，徐圖以謀，將高潮延宕到最後一段，利刃一剜，其核心意念、旨趣全盤展露，達到驚悚高點。
作者發揮女性特質，細膩且心機重重，重現國中女生偷食禁果的旅程，她們身體早熟有如神話的誘人金蘋果，然而心智落後追不上，導致一路成了人在囧途，反覆自我磨折若狂。
作者自剖得好，「原來愛是有界限的」，只是在性的初萌階段，對異性同性的力比多太旺盛，如何看得清、辨得出界線？迷糊中做到了「愛人如己」，竟然是災難的開始。青春誠可貴，探險價更高，若為激情故，兩者皆可惱。那青春期隨時發燙的身體，幾年後回看，滿滿的全是懺情與追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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