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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蔣亞妮/給親愛的莉莉

2024/01/31 05:30

圖◎徐世賢

◎蔣亞妮 圖◎徐世賢

「有一種書寫,人們通識地,將它指稱為悼亡書寫,然而,這指稱法只說明了最表面可見的維度混淆。事實上,這種書寫所追求的深切混淆,是層層再製的再製,鏡像的鏡像,直到終究,已不存在的,被以獨特的形式,重新寫入已不在場的存有中。」這是童偉格為蘇偉貞《旋轉門》寫下的字,在2016年。

再往前推十年,2006,蘇偉貞為離世三年的亡夫張德模,寫了本小說《時光隊伍》。「時差」成為了一種穿時閱讀的關鍵字,我亦隔著時差閱讀,第一次讀到《時光隊伍》時,早已不是第一序列的讀者了,卻還是被她筆鋒劃傷,然而她卻根本沒有施力。在紙上的字是:「『就那麼精確地移了一下』,最巨大的時差出現了,(如果你活得夠久,他六十二歲之死那刻算起,十年後你六十一歲,你還有機會與他人生記憶重疊,再過去,就沒了。之後,你將獨自走向只有你的時光區,沒得對照。)」那時我讀懂時差的名詞解釋,有一解是不再討論誰的離去與誰的棄留,而是逐路與走過。

只是就那麼精確地移了一下。我們與一些名字隔著的時間差,便開始只剩追趕,不再平行。2012,我寫了篇文章給Lily,那時我應允了她一個她並未開口的要求,我說,會再將自己的故事寫給她,在她不再衰老的2012年過後。

至今十年,故事並沒有被完成與投遞,我仍在她留給我的巨大時區裡,寫別的字、唱自己的歌,遊蕩閒晃,偶爾才回頭望望她,更沒再翻開收進那篇文章的書,時光已隔了無數郊山、滿布芒草,每次回頭都像找不到來方。但我知道Lily會跟我說,往前路走、往哪裡走,那都是妳的故事,沒關係。

沒關係,於是我就這樣兜轉完了十年。十年間,推開了無數道旋轉門,來到寫完《時光隊伍》的作家課堂。她初時便交代,如果可以,不要我叫她老師,因為我與她都在寫著的桌面,可桌闊如銀河,我只能與她長桌隔望。也曾聽她講起自己的書中人,「張德模可能曾經回來過。」南方教學的宿舍裡,夜裡曾飛進鳥或蝙蝠,久久不離,她抬頭想了,不知道有沒有開口,但心裡卻覺得是他來了。我的記憶因為炎熱或是通勤的疲弱,有了裂隙,可那些空白或如馬賽克般的缺字與不清,如今寫來,全屬魔幻時光。

Lily的故事,既然寫完,便不再重寫,畢竟再怎麼提起都像是複寫與悼亡,我也許願往更深維度再製,因為那是唯一能擺渡的前方。若有不同,是我的前方似乎還有參照,但卻像丟了借閱證般無從索引,因為過往的平行前進,Lily走的路、我走的路,誰都看不見對方。

不久前,我看了一部紀錄片形式的電影,講的是台灣少女與她的教練闖戰奧運「現代五項」的旅程,這一個自1912年夏天到今天,從未消失在奧運項目的競賽,說來多少有些貴族,畢竟它包括了馬術、擊劍、射擊、越野跑和游泳。然而電影裡的少女,卻出身台東偏鄉、眼神有光卻還帶著一些遲疑與不確定,她所有的篤定與眷戀,都留給了電影中不長的一段回憶。少女說:「會開始練習現代五項,是因為莉莉老師。」

如此一句,便進入了屬於莉莉的體育課堂。

她不再只是我文字中的Lily,更是學生與親友們口中的莉莉,以她真名打開的,就是只屬於她的時與空。體育時間當然不似董啟章的小說《體育時期》,時期屬於時間,時間卻能包裹、征服、夾帶更多,就像一個名字或者一種狀態。很久沒聽到莉莉的名字,再聽時候,竟然沒有像被誰說起傷心與痛點的戳刺感,那是長久以來如身體記憶般的反應。

終於沒了反應,才能一寫。

關於某些家的故事,虛實遮掩地說過,因為還沒有決定好姿態,不管恨的姿態或僅僅是回眸一看。直到遇到其他的寫作者與他們的來處,縱有無數人寫過父與母、離散悲歡與棄的故事,比如從前所讀到《台北爸爸,紐約媽媽》那般的痛、《寧視》的靜、《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那樣的追,或者《我那賭徒阿爸》的傷,讓書紙上全是淚水與血。那些散文充滿了像是台灣文學原型的家族人物故事,比如總負債與逃離的父、在痛苦與瘋狂中存活下來的母,以及輻射出去的姑姑、叔叔、阿伯,他們的故事裡應有盡有。而每本書也都以他們的方式揭過傷疤,或許獨自走路,或許持刀復仇,又可能藉由反覆迂迴的書寫,告訴了自己與讀者,當初心上的致命傷痕,加害的人也許無意。

出完第三本書那年,在夏天正式來臨前,我看著自己的字,猜想,不管哪者,我都做不到他們做到的事,也猜想或許今年還會再比前幾年熱上一些。差不多同時,忽然又聽見莉莉的名字,在電影與心裡。

那一瞬間就像結束暖身起跑,那個在起跑架上心顫如擂鼓,進入完全真空等待鳴槍的自己,總算等來槍聲,即使永遠無法跑出最好的起跑反應時間,也已經不可追悔。我真正跑了起來,跑進至今還是無法游泳換氣的體育時間。莉莉不怕水,不只現代五項,籃球她也擅長,事件發生後,新聞稿裡的文字,如今還貼在我電腦的備忘錄裡頭:

「上個週末台東縣舉辦全國現代五項運動比賽,9月28號教師節當天,劉老師帶學生前往台東體中進行賽前訓練,結束要回學校,在成功鎮跟學生一起吃晚餐,不幸在過馬路時發生車禍,送醫不治,但學生們還是忍住悲傷,拿到了全國冠軍,在老師的公祭靈堂獻上獎盃。由於劉老師沒有結婚,照顧學生就像照顧自己的小孩一樣,平常的訓練雖然嚴格,但劉老師從食衣住行樣樣都管,讓學生們感受到老師的用心。」

當時等著莉莉過街、等著她吃晚餐的少女,去了奧運;而沒有結婚的莉莉,那時滯留在北方的女兒,卻哪兒都沒走遠,連游泳都還沒學好。

學不好的時間裡,我第一次跑去學了潛水,揹著氣瓶穿著裝備與二級頭,無論多深、多久都不用換氣。我在陸地上,很深很深的人工池裡潛到很深,學習以手勢說話、學習排除目鏡裡的進水與前進下沉,正要前往海洋實習的那個月,疫情與人生因為逃避而積累的人疫,全爆發開來。連人工的換氣,我都沒真正完成,這或許是莉莉與她的學生們,聽來都會偷笑的事。

說來自虐,我總是非常熱愛各種體育活動,無法出門夜跑的時間,可以跳繩千下、平板支撐數分鐘,不放音樂。體育時間應該是無聲的,才有被壓成真空的乾,以苦制痛,收納生活中所有的潮溼。這兩年,新習得的運動還有壁球與空中瑜伽,但卻都是只有真正親近的人才知道的事,就像網路曾經流行與人分享自己讓人意外的事情,對我來說,意外的事等於不重要的事,也都像是我的家庭故事。沒什麼好說、也總有人說過,以及說了又能如何。

然而體育時間,還是來到了起跑線之後,跑步時的氣流捲起無聲之中的其他聲音,不是加油聲或人群湧動,而是時間封印的一切,被解壓縮。往前跑一圈的我,還是會回到起點,就像往前奔逃,全是為了離開莉莉與靠近。

我們是最親的血,但被吊掛在各自冰冷的儲室裡,不斷有人開門觀覽,原來是她/原來是她,卻不曾讓我們看見彼此樣貌,就關上門。所謂母女,如果是所謂,就不是母女。

終究沒有寫出來那段缺失的故事,親愛的莉莉,請原諒十年遊蹤,我仍軟爛。就如同蘇偉貞在課堂上提過的霍桑小說《威克費爾德》一般,驟然出門就離家二十年的先生,從來只與家人隔著一條街外生活,然而家人幾十年裡沒找過他,在城裡見面也不相識,就像「當他死了」。當他死了,當她死了,一個是當做、一個是當時;一個是寧願與不得不、一個是承認時間。承認時間確實存在,承認即使再給我十年,或是回調十年,會不會是從一個當她死了,變做另一句當她死了。

十年飛行,還有些人停在了中間年分,就像哪來這麼多82年的紅酒一般,偶爾夜裡或白日,我會想,哪來這麼多人留在了這十年?若要一一補上故事、寄給他們,會不會得寫到八十歲,也不能停下。但我卻總是停下,被夜貓吸引、被火車誤點、被新生與失去占據。

或許不只生者會想穿越中陰,向死去的人們提問:「你那裡現在是什麼時間?」若離人還有神魂,或者也會想問問我們:「你那裡現在是什麼時間?」

我這裡,才過十年,雖仍軟爛,卻沒被世界棄如果皮,請莉莉放心,還要請中陰使者借過一些。如果還有時間,或者還有一點篇幅,我想問的不過是另一句:「你那裡還有沒有時間?」

如果有,我想再借一些、再給我多一點(不寫)故事的時間,我願拿這十年間的所有芒草與大山,與你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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