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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離畢華／單腳襪和其他
圖◎盧兆琦
◎離畢華 圖◎盧兆琦
他穿著一件合身的黑色毛絨大衣，走在凍原似深夜的街道。深夜街道人車稀落，他仍循著道路邊邊前進，他懷裡揣著什麼心事，行進的速度彷彿構思情緒裡聯翩翻湧的文字。這麼冷的天的確是適合將理得順和理不順的情思緒意冰凍起來。
好奇心慫恿我躡手躡足地尾隨他，想要知道他會在哪個街口拐彎或到哪個停車場取車，甚至強烈地想知道他家住何處。就在我即將變成一個變態跟蹤者之前，他猛然停下腳步，回頭！轉過來一張俊俏的臉，臉上一對琥珀色大眼狠狠地盯住我，清楚地質問我的意圖。這才發現他黑絨大衣的領口圍了一條雪色圍巾、站成三七步的腿腳上，前側的腳也穿了白色的襪子，另一腳卻是黑襪。難怪尾隨在後時一直弄不懂為何他腳下時不時閃出一片月色。
好像被他犀利的眼神震懾，我定定地杵在原地，變成一根因為故障而沒亮燈的路燈桿子。他在我發愣的一秒兩秒間，無聲無息地沒入黝暗的地面停車場，有好一會兒沒見車子開出也不見人影；他不會是點了一根菸倚在停車場某個黯如冥府的牆邊，等待我一步步跌入不醒的夢的深淵吧。如一隻蜘蛛等待獵物那樣。
他不是出現在我家後院的人。
想破頭都不知道他為何只單腳穿了白襪。是基因遺傳嗎？
出現在我家後院的誰誰誰我都清楚知道。當群貓在春末子夜的屋影中發出愛的呼喚或囂叫和打鬥時，只消開啟書桌旁的監視器即可了然，一群貓在監視燈光亮起的時候，便像事跡敗露的翻牆竊賊一哄而散，獨獨他敏捷地跳上牆頭，走台步般走了幾步，然後宛若雕像踞坐在牆柱上。那是一隻名為「烏雲蓋雪」的貓，鼻嘴一圈白鬍子、背上披了一件漆亮亮冬雲色的黑裘、腹胸全白，白似一地新雪。
他應該是這群貓兒的頭頭，神情姿態高傲霸氣，即便我嫌他那一伙兒吵鬧，鬧騰得讓人看不下書寫不出半字畫不出畫兒而出聲驅趕，大家落荒而逃時，他只定定地警戒你下一個動作。我還能怎樣，你們只要不吵就好。隔了一會兒再開監視器，他仍在牆頭，入定的老僧一般。
他也不是出現在我家後院的人。
出現在我家後院的人，這是一隻被我稱為「黑豹」的黑貓；比鄰而居的一位年輕男子，三不五時或周而復始地出現在巷口三角窗的廊道，他從塑膠袋掏出食物，口中輕喚小黑小黑，一隻黑貓便從廊道上對放的紙箱中保持高度警戒地現出身影，又或者從廊前轎車底下伏低身子，拿一對探照燈似的大眼打量周遭情況、快速地在腦裡比對呼喚聲的聲紋，聲紋無誤，便施施然靠近食物。
他是又被稱做大黑女神的迦梨吧，全身漆黑的他，在梵文中的卡拉（Kālá），意思是黑色，感覺好像濃墨一般流動的時間。熟悉了彼此後，他只要聽到深夜有人在這裡發出揉弄塑膠袋的聲音便會姿態優雅地轉過頭來。之所以會被叫做黑豹是因為他的毛色漆黑，在夜光下也可看出光澤，像叢林裡出沒的豹，沒錯，他在水泥叢林求生。他的鼻子粉嫩而溼潤，泛著微微的光。那一身黝黑的胸肌腹肌和腿腱，乍看不像本土的人，第一次笑笑地問他是哪裡人，他燦出一口白牙戲謔地說自己來自東南亞。
是曼德勒貓喔？順著他的語尾虧他一下。
為什麼這樣說？
因為他「中等身材，為東方型細長體形。腰高背平，全身肌肉富有動感，肩頸與身體比例協調」。
原本是要「掉書袋」，結果掉出鉛筆盒：看來是猜錯了。好不容易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一個秋日的午後，在那片等待建設的空曠之地，這時長滿野草，高及腳踝的枯黃野草被秋陽照射得猶如流動的液態黃金，這時，一抹黑煙在枯草間升起，是他，黑豹！我一出聲叫他，他詫異如看著路人甲地回頭望了我一眼，我含情脈脈地意欲趨近，他一溜煙，無情地走掉了。
他曾出現在我後院，也一樣曾坐在高高的牆柱上，但自從那個他移民加拿大的秋日午後，再也未曾再見。像單腳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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