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母女學步】 洪愛珠／有身（中）

◎洪愛珠

◎洪愛珠

我的肚子愈巨碩，便愈抽象。它自行撐開成封閉且充滿營養，足以容納另一人的天地，供給他一切所需，且毋須徵得我的同意。令我有時感到人母的任重道遠與捨我其誰。也有時非常抽離，旁觀自己成為某個降生平台，只為一位新造的人將取道經過。

身中有身。四周寧靜時，我明確聽見兩份心跳，一在心室，二在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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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期過半，胎動日趨頻繁，餐後尤其明顯。進一點米飯、水果或甜食，腹中人即骨碌碌地轉動，可以長達十幾分鐘，像是他也快樂。倘若腹中人伸手蹬腿，我就由體內吃上一記暗拳，腸胃絞擰。痛得厲害的幾次，抱著肚子蜷起身體，如一條可彎腰的膨腹海馬。

先生見狀，驚嚇之餘，幾乎恍惚。因他僅能看見外在疼痛變形的妻子，卻難以參透其內容。妊娠後期，母胎連動，胎兒每有動靜，母體便回聲陣陣，而生父是最高度參與的局外人。有些父親終生維持這種局外狀態，結婚生子，心靈仍似單身。而對於盡心負責的那種父親，在此階段，難免感到力有未逮，而那並不好受。我的先生屬於後者。

這份隔閡，使他即便從未錯過產檢，定期透過超音波看見胎兒，仍難以確定我腹中那黑白的團塊是真正的人，也是他的血緣至親。體感即距離，簡直教人憐憫。

只能倚賴胎動。證明孩子不但具體存在，並且活著。好手好腳，伸展打滾，不僅是一個概念或不傳之祕。每有胎動，我就急欲分享，偏偏胎動如虹如電，神出鬼沒。有時感知胎動發生，出聲喚人，先生三步併兩步趕到身邊時，肚子又靜下來，迷藏也似。

迷藏我們也會。我改成一語不發，僅比手畫腳示意。孩子爸爸仍然數度錯過，難掩落寞。

終於讓我們趕上一回。

夜裡準備就寢，肚子又有動靜。伴隨一陣潮水湧動的聲響。我始終疑心這種水聲是透過身體傳導，而非聽覺所捕捉，外人其實不能聽見。先生俯身，將半張臉貼在我肚子上，於此同時，我們看見一隻腳掌，硬實帶骨，形狀清晰的一隻腳掌頂上了肚皮，力量穿透我的皮膚，直抵先生臉頰。像是娃娃一腳蹬在老爸臉上。

先生先是駭異，隨後如同大醉後醒，清楚一切全是真的。此時三十三週，距離孩子出生，僅個把月了。（待續）

■【母女學步】隔週週二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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