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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讓／給我一片山林 － 2之1
圖◎阿力金吉兒
◎張讓 圖◎阿力金吉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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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形容特別美：鬱鬱蒼蒼。
在台北盆地長大，每凡從永和搭車過中正橋上台北，從橋上左右四望都是山，綠濛濛，一重又一重。不必用心去看，山鐫印在記憶裡，似一種必然，也似一種必需。因此我總覺得風景必要有山，不然怎能稱山水？然平原草野也有它的寬闊動人，這我到了美國才逐漸認識。
無論如何，山排名第一。所以當年我們離開平坦的密西根到了多山的科羅拉多，有如走進了記憶中的風景。石城在一座小山腳，隨處可見那斜立的三角岩，彷如護衛小城，指引方向。
有的週末我們奔向一個多小時外，去洛磯山國家公園爬山。順蜿蜒的土徑上上下下，出林入林，迴轉又迴轉。一次到了尖峰腳的湖邊，水色一泓冰冷深邃的藍，天空也是。不禁張口驚歎：好藍！是第一次見到那種只有高山裡才能見到的莊嚴宏偉之美，第一次有了彷彿赤裸面對天地造物的震動。也是第一次到了林線以上，沒有樹木只有小花小草和岩石土地，視野所見似極小主義的世界，去除了山下世界的囂嚷混亂，單剩了天空、山石和風雲。深處有個聲音說：真美！才發現這寬闊純粹的景致對我有無比魔力，就像新墨西哥的雲空紅岩和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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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美國的第一印象是無邊如海，從洛杉磯到底特律，夜間飛行只見底下燈火散布連綴不絕，告訴我腳下是一片廣闊的大陸。後來又有了另一印象，日間飛越，只見底下入目是綠，一片又一片的樹林，大為驚訝──美國不是個先進工業國嗎，應該是到處高樓的城市和密布的公路，怎麼卻好像個大鄉下都是樹？
原來美洲大陸一度覆滿了原始林。當初白人踏上這塊新大陸所見是林，以為無人居住，因而號稱發現。幾百年來歷經墾荒砍伐，美國的古老森林已所剩無幾，為新造林取代了。最古老的阿帕拉契山脈由東北斜貫西南，南部支脈大煙山（Great Smoky Mountains）森林密布，包括一片物種繁多的古林，是森林保護區，也是世界遺產保護區，劃入了國家公園。
美國小說家理察．鮑爾斯原是個最科學性的小說家，關注的是人間世界，特別是尖端科技，對植物視而不見。他在史丹佛教書，一天去爬附近的聖庫茲山，看見一棵寂然獨立的巨大紅木，才發現那裡原本是片古老紅木林，一世紀前給砍光了，單剩了這一棵。他站在那「龐大如屋，和耶穌一樣古老的」巨樹前無限感慨：「這樣的樹不是小說裡的風景，自己就是小說。」豁然覺悟自己從沒注意到這環繞左右的植物世界，起了為樹木寫小說的念頭。於是走訪大煙山，沒想到愛上了那片僅存的古林，在一次訪談裡說：「看起來不一樣，聞起來也不一樣，就好像電影《綠野仙蹤》裡一下從黑白變成了彩色那感覺。」回家後念念不忘，八個月後和妻子從矽谷搬到了田納西，踩踏山林，完成長篇《樹冠上》（2019），是有史以來第一部以植物為中心的小說，贏得那年的普立茲文學獎。故事藉由許多生動的人物來呈現，逼真可信之外更優美動人──他從沒這樣「有人味」過。不但好看，而且值得看，有人看完了感動萬分立刻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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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觀念，樹林裡充滿毒蛇猛獸，深山裡盡是妖魔鬼怪。所以《西遊記》裡唐僧一行穿山越嶺，沿途都是等吃唐僧肉的妖魔，牛魔王蜘蛛精人人耳熟能詳。格林童話故事裡，樹林中有吃人的大野狼和捉小孩烤來吃的巫婆。然那些傳說中的黑暗森林，因為歷來和近代加速的砍伐，幾乎在全世界消失了。
美國小說家康拉德．李希特（Conrad Richter）的《小鎮》，我每隔幾年便重讀，榮獲1951年普立茲文學獎，連同前兩部《平野》和《樹海》（我都只看了部分），合成「甦醒的大地三部曲」，寫18世紀末一家人從賓州到中西部墾荒的歷史，放大了看可說是人類怎麼與樹爭地的歷史。從賽娥的角度寫來，自她幼年隨父親和全家離開賓州老家到俄亥俄谷，披荊斬棘砍樹伐林建屋養活全家的經歷，充滿了傳奇動人的人物，展現了墾荒生活的艱辛與新舊價值觀的變遷衝突。刻畫深入讓人難忘，媲美薇拉．卡瑟寫內布拉斯加墾荒故事的《啊，開拓者！》，可惜知道的人寥寥無幾。
《平野》以賽娥全家上路開始，《樹海》開篇她已經和波士頓來的律師浦修斯結婚，到了《小鎮》一群子女長大了，浦修斯成為鎮上要人，夫妻倆最終在鎮上造了體面的宅第。因為歷經千辛萬苦，賽娥畢生痛恨樹木，它們代表了蠻荒死敵。可是到了晚年，建築和道路取代草木，她逐漸發現往昔的大樹砍光了，鎮上再也見不到它們高大莊嚴的身影，新種的樹細瘦柔弱有如新一代的年輕人，生出了深切的惋惜，甚至懷念起當年艱苦奮鬥的日子，與那些同甘共苦的鄰人。於是她從林子裡移植了三棵樹到前院，楓、菩提和白楊各一，細心照護，眼看它們繁榮茁壯十分欣喜。她撫摸樹幹，和它們說話，保證絕不會有人拿了鋸子斧子來把它們鋸掉砍掉。她甚至在遺囑裡特別交代這塊土地只能租，三棵樹絕對動不得。臨終之際她轉頭向窗，尋找她的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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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畫裡處處是林木山水。文人嚮往歸隱山林，因為那裡是寄託性靈的所在。
旅行美國各地遊山玩水，我總奇怪為什麼難得一見巨大老樹（加州紅木除外）。卻不時在世界電影裡遇見讓我想要奔去一見的老樹──原來是砍光了。其實早在17世紀，英國人便開始警覺破壞森林的害處而開始護林。
倫敦邊緣有座艾平森林（Epping Forest），將近六千畝地的蒼蒼古林，有的樹齡超過五百年，倫敦市民需要清靜就可以到那老林中散心。
茂宜島拉海納城中心也有棵珍貴老榕，稍年輕，一百五十高齡，主幹支幹四面八方伸展，氣根垂吊，樹葉密生如巨傘，像個世代同堂的大家庭。多年前看到一見就親，走到樹蔭中心，撫摸樹幹，緩緩繞樹一圈，仰望寬闊的傘頂，說不出的安心，好像早已認識。杜甫詩〈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裡的句子是最好寫照：「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這樹就是那「廣廈千萬間」，風雨不動，大庇天下所有人。
2023年7月，一場驚人巨火燒毀全城，老榕也燒得焦黑。可喜的是兩個月後出現了新葉，也許老榕未死，來日又將綠葉成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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