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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伊森／屬於2024年的友善與欺詐 － 2之1
圖◎太陽臉
◎伊森 圖◎太陽臉
那個清晨我因為時差睡不著，索性下樓慢跑。盥洗完換上西裝，將法國製領帶打上半溫莎結，走出旅館，準備赴九點的會議；還沒進到歐洲管制中心，手錶的計步器已超過兩萬步。目的地建築蓋在機場附近的空曠處，距離最近的飯店大約一點七公里，主辦人建議走路或騎自行車，節能減碳，不愧是歐盟。
手機上慣用的網路地圖介面友善，兩公里的確步行可達；但APP沒提醒這段路是上坡，且引導走到的是側門。拖著航行箱跋涉抵達，牆上的對講機說要繞圍籬半圈，回到正門換證才能入內。當然手機也沒告訴我，迂迴路正在整修，滿地碎石與泥濘。這不能算欺騙，機械不分善惡，只是忠實呈現它所知的數據而已。
會議過程中，心中盤算怎麼租腳踏車，上網查詢共享單車，沒有英文指引，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幾個歐洲語言我都不懂。友善的使用者介面，本就不是必要選項。
我想起前一天的狼狽。
這回在歐盟境內跨國移動，行前上網購買歐鐵的全境通行車票。感謝自由世界的貿易機制，官方認可的販售商不限於一、兩家；線上購票後，另要下載應用程式APP輸入票號，搭車當天仍要啟用。歐盟嚴格的隱私條款，系統認為我的手機不安全，未設定螢幕鎖，因此不准下載APP。一關卡一關，不同網頁不同系統不同規則，我不知道將來軟硬體更新後，是否還能獨自摸索買到火車票。
禍不單行，抵達歐洲電話一開機，就被自己的密碼鎖住，明明設定不會忘的生日，它還是鎖住了。手機螢幕要求輸入八位數PUK碼，只好借用旁人電話打回台灣，AI語音客服冰冷迅速念出八位數字（我連PUK是什麼的簡稱都不清楚，它卻預設大家都要懂）；好不容易迅速記下解開螢幕後，手機又再叫你輸入密碼，而這個密碼就是剛剛被鎖的，於是我在阿姆斯特丹機場的角落，陷入鬼打牆的無限循環。最後只能打國際電話給真人接聽的客服，回答一連串的個資偵訊，驗明正身後，重置所有密碼才解決。
進入航廈月台前，走到列車站請教如何啟動電子票。第一個櫃檯說你這是國際線不歸我管，走到國際線櫃檯又說APP她不懂，反正你一定要弄出QR code給列車長查票，反手揮揮將人驅走。我繼續窩在機場的角落，慢慢研究歐洲鐵道APP的介面，友善依然不包含在服務條款中。終於搞清楚它沒有直接啟用的選項，得先選一段路線（例如巴黎到布魯塞爾），而這段旅程還未到發車時刻，系統邏輯才認為合理，啟用的圖標才會跳出。我不禁滿心佩服那些在網路上寫得天花亂墜的旅遊達人，他們都是第一次就上手嗎？還是像我一樣跌跌撞撞？全境車票並非通行無阻，保留座的班次要加價24歐元，且現場一定沒空席。我所知的英文字supplement是補給品或維他命，也可以指報紙的副刊，這天我花了6.7歐元學會它的另個意思──補稅。國際線不加稅，但國內線要加機場稅城市稅，大家都理解這些規則嗎？我真的不確定，自己還能跟上如此複雜的規則多久，初老後還有辦法這般萬里獨行嗎？
若回到沒有網路的三十年前，我需要掛通電話給旅行社，付現金讓專人打點行程，拿實體的紙本火車票，我頻頻埋怨未來一定會更方便。三十年前無線網路與觸控螢幕還只在科幻電影裡，沒人預測到2024會陷入這樣的層層關卡。我再次樂觀美好想像，過幾年後對著空氣說話下令，各國連線的AI代理人就要自動辦好這些雜事。於是我告訴自己如此困境是期間限定的風情，只屬於2024的現在；好比「嗶……嗶……堆哎……堆哎」叫的魔電（Modem），是專屬於九○年代的懷舊。
風塵僕僕上車，穿著三件式制服戴著小帽的女性列車長走過來，非常有禮貌微笑，非常有禮貌地提醒我：「行李一定、一定要放在視線範圍內，因為小偷與扒手實在太多了。」她再次頷首微笑，這是二十四小時之內，我聽到最友善的一句話了，而這段跨國車程，總共被友善查票了三次。
列車前行，車窗成為一幅不變的風景畫。低地國無遠無際的草原，巨大的白色風力發電機，矗然插在綠茵上，強風吹過來，彷彿地球自轉就是被這排螺旋槳帶動似的。
歐洲向來自詡為世界文明中心，但是否歡迎外來者，還有待商榷。
過去直航往返歐洲有幾種飛法：北迴航路從日本韓國、橫斷西伯利亞的雪白大地，切赫爾辛基斯德哥爾摩下來。南迴航路則走中南半島、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土庫曼、裡海、黑海，由布加勒斯特進入中歐。當然若申請，得到中國首肯，也能從新疆切中亞過去。
這幾年有些變化，首先是拜登政府決定從阿富汗撤軍，塔利班再次掌權，阿富汗喀布爾這條空路就此斷絕。烏俄戰爭本就膠著，民航業者若避開俄羅斯空域，又斷了西伯利亞的北方航路，只剩下南邊一、兩條迂迴的空間。
從亞洲西飛到巴基斯坦是分歧點，要不直角向上走塔吉克，否則就是九十度往下走伊朗。這幾個月伊朗再加入加薩走廊的紛爭，頓時彈痕織天，夜空如白晝，再也沒有一架民航機願意飛進德黑蘭管制區。
戰況無盡期，更有甚者，飛進塔吉克與裡海後，開始有人會騙你。
這兩年航空界學會的英文新單字，叫做spoofing，翻成中文叫做「欺詐」。Spoofing 與Scam（詐騙集團的詐騙）不太一樣，本是工程師或駭客用的，捆包惡意程式寄到你的電腦中，中毒、當機或勒索。現代戰爭脫離不了衛星技術，無人機、導彈炸射都要靠GPS；然而魔高一丈，對手又發展出更新的GPS Spoofing衛星欺詐術，民航機雖遠離戰區，卻無法避開無差別的干擾訊號。欺詐法有很多種：騙你衛星時間跑掉了、導航位置錯了、或者時間空間都混淆。你好好飛在三萬六千英呎，飛機卻以為自己要撞山，駕駛艙儀器驚恐地發出警告聲，從裡海黑海一路哀叫五、六個小時，進到歐盟北約勢力範圍才閉嘴。
「我們直接把GPS關掉。」會議上某國代表說。
「但波音與空巴的程序不一樣。」另一人說：「空巴現行的程序不能關，只能調成內建時間。」接著與會者輪流自揭家醜，有人因為衛星訊號干擾在跑道上放棄起飛；有人因為電子航圖飄移，急急拔起機頭放棄落地。案例不勝枚舉，專屬於2024年的欺詐案例。
老輩憂慮現代飛行員少用慣性導航與站台定位，衛星訊號一旦有問題，腦袋會先空白。多數人只能告訴自己，反衛星欺詐的措施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完善，一線人員只能臨場應變，日常訓練更顯重要。
軍用裝備卻是日新月異，才幾個月前，遠端操作的無人戰機導航訊號受到干擾後，成為無頭蒼蠅，轉了幾圈就栽下去。但最近搭載AI的型號，就算失去遠端操作電波訊號，也會以圖像辨識繼續往目標撞過去。CNN報導烏克蘭失控的兩架無人機，往俄羅斯油槽的同個塔不偏不倚連續撞過去，粉身碎骨，任務達成，證明戰爭逼得烏克蘭搖身一變成為無人機先進國。
有人說AI是繼核武發明之後，改變世界戰局的關鍵兵器。它的成本低廉，一架無人版F35戰機，僅僅幾十天就可以完成編隊任務，達到真人飛行員（甚至更好）的表現。試想台灣如果擁有這種科技，海峽軍勢也許要重新評估；擁有這種兵器本身是否為善，更值得省思。
「我們遲早會被AI取代的。」分組討論時，義大利代表悲觀地說。我卻想起她祖先李奧納多．達文西的手繪飛行器草稿。
「我們辨公室內禁止使用 ChatGPT，因為怕資訊流出去。」新加坡代表說。
「我們不知道ChatGPT是什麼。」中國代表說。
「我這種老人家，不懂什麼人工智能，所有數據與管理都在這裡。」加拿大代表指著自己腦袋。
「你的common sense，不見得是我的common sense。」肯亞代表說。
我想起一位英國教授說過：「駕駛艙內需不需要飛行員，向來不是技術問題。」於是我借用教授的話問大家：「身為乘客，你想買票搭的是一個駕駛都沒有，以最新科技自動起降的航機；還是裝備適當科技，又有飛行員在上面的飛機？」
這向來是哲學問題。
民航機以「民」為本，安全為最優先，無人戰鬥機隨時可以犧牲，任務導向，撞向目標；民航機卻要安然落地，一個起飛，一定要有一個落地。人們大概會希望有飛行員在上面，用他自己的生命與你同舟共濟，生死與共。
關於AI的討論無窮無盡，甚至都還沒提到飛機被駭客入侵，我轉頭看著自己手機，依然想著怎麼往返這個會場。網頁友善溫馨地跳出許多文章標題，吸引讀者進入賺取點閱率，而這些文章都不是我想看的。我突然頓悟，民航駕駛這職業是否存續，不是波音、空巴或任何飛行員可以決定的，當所有旅客都完全信任自己手機，全盤接受AI話語時，就是真人駕駛絕種的那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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