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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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林俊頴/古早古早的春雨 - 2之2

2024/09/13 05:30

圖◎吳孟芸圖◎吳孟芸

◎林俊頴 圖◎吳孟芸

隔日暗時,許阿叔和細漢祖父更去戲園前,等到煞戲,電火熄去,若變法術,戲園內所有的椅條歪歪倒倒,好像諸葛孔明的陣勢居然予敵軍攻破了,剝了戲服的演員只穿白棉內衫褲,面上桃紅白粉,柴屐叩叩叩大聲踏著土豆殼蠶豆殼瓜子殼咵啦咵啦。

許阿叔問得老父在戲台邊的房間,自行去找。昨晚返厝,手中麥芽糖的竹枝還不甘擲捨,老母牽伊到幫浦洗腳手,細聲交代不可洩露予阿嬤知你老父在戲園。房間暗蒙蒙,蠟燭火苗若老僧盹龜的目珠瞶瞶,許阿叔叫一聲竹床上我的高祖母,「姨仔。」

高祖母嚨喉有痰,依然有心講輕鬆:「你話得要講齊勻,『姨仔今日有巧僓活(較快活)否?』我看我欲斷氣得更拖一陣,前世壞積德啦。」

「勿安爾講。咱來去大病院看醫生――」

「哪有量剩錢?還是你欲割肉去賣?你此身軀是割有半斤?」

許阿叔頭頕頕,高祖母舉起竹耙枯手握著伊手,「你咨爾條直⋯⋯你老母心真狠,二十年了,無定早就無在了。地府若遇著,我一定替你問清楚。」暗中的話語尤其有肺腑之言的深重。一隻金龜迎光飛去,嗤地碰著蠟燭火,火苗搖擺,烏影晃盪放大,許阿叔的肩胛頭劇烈地聳動,高祖母乃喘乃講:「勿哭,你和興仔,兩人性底若會得像土水潲勻即好了⋯⋯」興仔是諸夫祖曾祖父的名。

諸母祖在竈下出聲,叫許阿叔,「喜仔,來一下。」

大竃的柴火微微形象欲睡,兩人踞在竃前,胸坎滿滿卻是無話,諸母祖持火鉗將柴火打碎,火星飄散,火立即旺起,甕缸和柴桶的水面各有半片月娘,若合起團圓是滿月,此晚兩人守在竃下,柴火將將欲熄之前,及時添柴,腸子枵得咕嚕響,放入番薯,蓋火灰,只是半暝睏神來了,兩人頭一斜,叩一聲相撞。天光前諸母祖一如往常炊碗粿,竃下霑漉漉,竹床上的高祖母還未死,縮得形象無殼的陸螺,啽眠(夢囈)咿嗚,未定是和死去的親人交談。許阿叔歪頭聽高祖母到底夢中講啥,向諸母祖比手勢,面圓圓的諸母祖點頭示意,吐一口氣,掀開筤箵,水氣白茫茫,天光了。

細漢祖父第三暝更去戲園前,空地在烈日般的強光下照常滿滿的人,一位身形矮冬瓜的警察大人威嚴企在中央,攤仔因此整齊排列二爿,糖水、肉圓、炸粿、韭菜卷、土豆、畫糖俑,若正月初一的媽祖宮口。因為有警察大人監督,逐個面容謹慎,輕聲細語,專心聽戲班囓咬人肉的念唱和奏樂;好天又透風,月娘駕薄雲款款行。細漢祖父聽著有人議論,彼個羅漢腳早前才遭大人搧嘴䩉兼捶了拳頭,趕走了,眾人一旁助罵,「更再來打得你做狗匍。」突然間老父出現了,猶原穿著西味䄛,企上椅頭,襞手袂(挽袖),手中一尺長刀持躺橫,鎮壓著一支五、六尺長的甘蔗,凝氣不動,驟然嚇一聲,「看戥真(看仔細)!」縱身跳高,刀身翻直下劈,一條甘蔗皮完整地削開。「猴齊天是也。」隨後連番數人上陣通通失敗,刀未落下,甘蔗先歪倒,或者是只削了一節。細漢祖父佩服老父有如此本事,人群中蹦蹦跳跳若猴猢,話語如同戲園的辯士:「手勢不對。」「惴啥,不是叫你斬雞頭。」「詬病(諧音哭爸)啊。」「無狀樣,你一跳有像蟾蜍。」明明是削甘蔗皮博局(賭博),礙於警察大人在場,眾人假作是娛樂,賭金稍後結算。得意的老父行向警察大人恭敬蝦腰,似乎一來一往日語對話。細漢祖父不禁為老父提心吊膽,高祖母、諸母祖和許阿叔再三交代,日本警察的傲慢酷刑,大街打罵教訓百姓,嫌斗鎮人無衛生、無規矩、無禮貌,眾人只能恬恬受蹧蹋。所以遠遠看見大人,避走即是。伊為老父羞愧,更抬頭已經看無老父,耳孔邊恍惚還聽得伊嘻喝講笑,想著昨暝哭無聲的許阿叔,心像水蛭撒了一把粗鹽。

戲園的電火燒爀爀,電流嗤嗤響,滿滿的人頭晃動,細漢祖父想著不知如何向老母講明老父並不理睬我,自在浪蕩去;細漢祖父躊躇不敢軫去厝,看著羅漢腳竟然踞在水溝邊若一個大螻蟻巢,賣肉圓的婦人揹著的紅嬰仔睏得一粒頭殼倒晃,可憐喔,鼎裡油嗤嗤喳喳滾,羅漢腳黑黝黝的手突然伸出,手心兩粒若龍眼籽若羊屎若仙丹不知啥物,目神若有言語:「喏,予你。」若接過手食了,從此逮(跟隨)羅漢腳走天涯。此個暗暝好久長啊。

更一個月後,一個翕熱的暗暝,高祖母倒在竹床挺著大腹肚無聲無息死了。門口埕牆圍外大片甘蔗田,下晡即無風,但是甘蔗葉不時摩挲沙沙響形象嘴潐,屆暗頭(傍晚)時天邊火燒雲,反常光焰,彩霞斜斜照入神明廳,高祖母坐起,諸母祖捧一碗泔糜(稠粥),高祖母不肯食亦不講話,看起來身軀輕巧,目神一丈遠。暗時將近七點,翕熱得耳孔嗡嗡響,善翁仔自壁上掉落,突然天邊一道銀白閃光唰的一鞭起爍爁(閃電),天頂若鼎蓋一晃,舉片甘蔗田若驚惶的面孔青恂恂,舉群大水蟻向光飛入厝內,高祖母少許還有氣,側身屈腳,大腹肚硬焅焅,正手若雞爪伸在竹床外,諸母祖端然正色下令不准出聲,點三柱香拜公媽牌位,盛了尖尖一碗番薯飯和一雙箸放桌上,叫細漢祖父趕緊去蘇家借一粒卵,取出紅紙黏米篩,更叫細漢祖父趕去戲園前探聽你老父倒底何處?才出門,天邊又起爍爁,此次形象一巢銀鱗大蛇細蛇竄走,遠山連同大地震動,居然空中有一絲絲鋼鐵般的甘甜,傳說雲頂有電母持一面鏡,電母逮著細漢祖父走,爍爁一閃兩閃,甘蔗田的草蜢仔(蚱蜢)隨著電光跳起半空中;稍停,更大大一閃,純銀電光若鯊魚劍若長槍若電鰻若九節鋼鞭,若日頭迴光返照,四界遂如同水晶宮,細漢祖父來到戲園前,心頭一惙,一個人亦無,連羅漢腳亦不見,只好等待起爍爁,兩、三次短的以後會有一次裂開天頂的大閃,但是天頂形象笑咍咍,雲層若海湧,高祖母、諸母祖常講:「不孝,雷公摃死!」細漢祖父明白了,浮浪狂的老父即是夤暗(今晚)放閒閒的雷公,舉個斗鎮嚇驚得啞口無聲,最後一次巨大的熾爁一連數次大閃,是電母大意,神鏡失手摔碎了。

雨落到清明透早,空氣青又甘,滿目清爽,此日竈下冷清,餱潤餅的材料前一日即準備齊全,一早三姑騎腳踏車去菜市買了潤餅皮。

祖父取頭(帶頭),二叔手提柴刀,三姑四姑捾著謝籃,祖母殿後。舊戲園邊的小路,路面膏糜,路邊是露水湯湯的燈仔花(扶桑花)樹欉和檳榔樹,樹頂雀鳥吱吱喳喳,人家厝裡有狗吠,微微風透來墓埔混合著臭殕、腐敗偕滋養的氣味。祖母又更講了,彼一片墓埔古早是伊後頭厝(娘家)陳家的土地,原本只有陳厝祖先的一門大墓,來偷埋的太贅(多)了,便捐出做墓埔,茲是大功德。祖母又講,一位祖先聽講是高祖撿骨彼日,突然一陣大雨探頭淋,墓壙竄出一尾長長白蛇,異常靈巧隨即不見。墓埔一大片的地勢原本如此吧,抑是二、三百年來埋下的土饅桃,放眼望去土堆層層疊疊,其上的路徑彎彎曲曲,天雲鎮低,活人卻像螻蟻,青草發得特別茂盛,存心撓癢掃墓人的腳腕,即使來到墓埔,祖父沿路遇見人通識得,互相點頭亦若螻蟻相逢。祖母細漢時腳摔斷過,略略長短腳,行路慢,伊一再吩咐我細膩小心,千萬未當(不可以)爬踏墓頭,尤其刻有后土兩字的石碑。墓碑上方橫著刻有西河、穎川、天水、江夏、太原、豫章、武功,祖父講若我識得茲所有漢字的意思,「至少像你阿嬤的老父是秀才郎了。」有墓邊竄生犽犽一欉大樹,惡形惡狀若大隻野獸,二叔尖嘴喔一聲,晃著柴刀欲刜,祖母隨即遏止,「勿講話。」祖母的大禁忌,來到墓埔的禁忌,不可連名帶姓喊出全名。此是二姑丈的祖父的墓,舊年用了竟日的工才將茲欉樹剉掉,今年竟然發得更大欉。有少許囝仔墓,小小一坏擠在低窪的所在,看著淒涼可憐。我非常想認出小墓碑上已經灰去的名字,我踞著,偕囝仔墓一同看向遠遠天邊,天九分闊地一分薄。

雖然無落雨,雲層還是厚厚,開曠的大風飽含水氣吹得人飄飄然,有時錙銖也(一些些)寒冷。

突然淡薄一小片日頭摺扇展開,土石草色歷歷分明。

諸母祖的墓邊,踞坐著一男一女中年人,看見我們,企起,「此門風水是你們的?」諸夫的病黃面容,闊嘴,「喔――等你們很久,我們予你們害得舉家悽慘落魄,輪流破病,衰事一樁又一樁⋯⋯」

二叔切斷伊:「到底啥事,講明。」

「你祖先的墓腳鎮著我老父的墓頭!」

「譀嘏(荒誕),我阿嬤埋茲幾十年,是安怎徙去壓你老父。」

「土公仔(撿骨師)、風水師,我全問過。土地公、城隍爺、濟公師父、王爺也全拜問。我老父的頭殼予你祖先的雙腳暝日鎮著暝日踢,莫怪舉家受災厄。」激動得嘴角生白沫。

祖父講話了,「死人直死人直(亡魂率直),這是確實,完全理解。若真正壓著,你我兩家一步一步來處理。」

我順著祖母的目光望去,遠遠是伊老父、我的外祖的清幽大墓,若一張非常氣派又清氣的太師椅,好寬敞的墓埕。我的諸母祖的墓自然無得比並,但是舊舊的墓碑,感覺如此親近,因為我也刻在上頭:西河,顯妣林媽沈氏滿之墓,乙酉年冬月,一大房子孫立。

此日下晡,我跟隨祖父去大街菜市後找叔公祖,兩人得參詳諸母祖風水的事志,叔公祖倒邊(左邊)臭耳聾,嘴齒剩無幾齒,拖車收壞銅壞帖舊字紙,兩隻手又大又粗若老樹根,五位後生做土水、苦力,因為祖先相同連一塊狗屎地亦無留下。

我知悉祖父心內憂煩。日頭已經烘乾之前的雨水,西照日重重落在店門口的布篷,空氣中有潘桶(餿水桶)抑是牛屎味。頭一次發覺除了媽祖宮口,大街無一欉樹,日頭和時間,兩面鏡相對,此一日久久長長,久長得棺材裡的諸母阿祖翻身徙位,真是失禮,踢到隔壁某某位斗鎮人。

過了清明的大街暫時人鬼無事,媽祖安然,繼續庇佑眾生,唯有羅漢腳釋迦食了太贅紅龜粿,見人即悾悾笑。

賣碗粿的將竹櫃放在菜市口,草笠掛在扁擔頭,人不知去向。

日頭形象溪水洗過,恬恬照著大街照著媽祖宮偕宮口所有的食攤,來往的眾人若棋盤上的棋子。

我期待經過三舅公的病院,伊舊年因為心臟病過身。病院大門內掛號所在是磨石仔地,白壁特別白,發光呢,消毒水極清氣的味,得躡腳步;靠壁一排有我半身高的厚玻璃圓罐,福馬林泡著夭折亦是流胎的紅嬰仔,無毛的大頭,鼻目嘴俱全,若蓮藕的腳手,但皮膚起皺,睏得如此深沉,完全不動,絲毫無知外面的世界,像花苞,像蠶蛹,像死貓掛樹頭。時間結凍寒死。但天光照來,此沒活成的生靈可憐又悲哀,得繼續死一百年一千年。

祖母每次看我寫功課,提醒:「三舅公是好模樣(榜樣),欲有出脫,得做醫生。」

貼近最大的玻璃罐,我舉頭看罐內一對面對面、頭額觸頭額若相抱若交換祕密的雙生仔,兩人四腳相纏,看不出是男是女。福馬林淡淡的黃,舊濁水溪平靜變清的色澤。

我手指頭輕輕敲,希望至少其中一位睜開目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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