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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潘家欣／種髮
圖◎達姆
◎潘家欣 圖◎達姆
開始掉頭髮，約莫是一年前的事。
剛開始是剪髮時，設計師發現竟然不用打薄，特意提醒我一下：頭髮變少囉，要我買個養護頭皮的生髮精油。我買了，好貴，一罐八、九百，我從來不願意在頭髮上下功夫，但是人家很少跟我推銷什麼頭髮產品，想來是真的有必要。
用完一罐，頭毛沒長多少，洗頭時堆積在排水孔的落髮卻多了起來。一開始是十根、二十根，慢慢湊成一小圈，像操場跑道那樣，團團繞著金屬出水口。洗完澡吹頭髮，隨手一捋溼淋淋的髮尾，竟然就直接扯一把下來，髮絲彷彿黃葉從枝上脫落那樣輕巧，卻決絕不可逆。
不知道怎麼辦，怕是生了病，直接掛號去看皮膚科。醫生說應該是生活太勞累了兼營養不足，開了鋅錠，要我三餐飯後吃一顆，平常飲食也要多補充牡蠣。我從小不喜歡牡蠣，很少主動去吃，但是醫生一提醒，我才發現原來牡蠣很好吃，應該是身體太欠缺微量元素，口味嗜好就自然改變了。如此吃了兩個月，頭髮凋落的速度是止住了，我很歡喜，到處跟朋友推銷吃鋅錠和牡蠣的好處。
開心不到兩個月，頭髮又再一次崩壞。
這一回，洗完頭髮，排水孔是直接被塞住的，每日垃圾桶堆積起烏黑的團狀物，吹髮時，竟然可以看到髮絲在空中飛散，頭髮離開得太快就像龍捲風，驚心。而在這樣雪崩式的掉髮之下，右側和後腦杓原來的髮量，迅速扁塌下來，圓潤可愛的西瓜皮造形，變成了一個洩氣的歪瓜。辦工作坊活動，同事幫著記錄拍照，照片一傳來：唷，我頭頂有光！仔細一瞧不是反光，是青白的頭皮暴露出來了。我禿了！
為了撐住門面，緊急找了設計師燙頭髮，用蓬鬆髮絲勉強遮住光光的頭皮。另一方面，再次去看皮膚科醫生，醫生說，啊，這是雄性禿，直接開激素藥水，每天少量擦在頭皮上。但是擦了不會立刻長頭髮喔，藥水是促進毛囊汰舊換新，本來萎縮脆弱的頭髮，會因為新陳代謝加速，掉得更凶喔！
要等掉完才會長新的嗎？我絕望地問。
「也不是，已經不健康的毛囊，無法滋養頭髮，劣弱的頭髮本來就是會脫落的。如果毛囊沒有死掉，就會長出新的健康毛髮來取代，這個藥水，只是加速你的代謝，讓頭皮加快汰換的速度。」醫生說，簡言之，是邊掉邊長，看是掉得快，還是長得快，如此而已。
之後的日子，我對洗頭感到害怕極了，甚至常常不洗頭就去睡覺。只因一洗頭，就要掉一把髮；兩天不洗，等我洗頭時，那就掉兩把的量。頭髮對於離開我的速度毫不妥協，洗完頭，除了按照醫囑塗激素生髮水，我還是焦慮得不得了，上網拚命搜尋掉髮治療祕方，網路資料都說：毛囊如果死掉就不會再長出任何頭髮，只能植髮囉！看完差點嚇死，拚命購買各種養髮液、營養品，沒有脫髮的部分也擦好擦滿，我是對抗落髮的薛西弗斯，日日滾著我珍稀的髮團，日日脫手而去。
完、全、沒、有、用。
這時候，同學送了我一盆玫瑰花。同學愛養玫瑰，每天都要去呵護照料那些盆子裡嬌貴的太太小姐們，我查一查資料，心想，哼，不過就是盆栽，能有多難養？隨手加入幾個臉書的玫瑰社團，立刻買花買瘋了。一下子買了二十幾個品種玫瑰，沒想到，大家都說，新手買在夏天，很容易掛掉喔，因為南台灣的酷暑，對玫瑰是無上嚴格的考驗。
玫瑰追求長日照，但又怕溼熱，悶根就死。若是讓玫瑰一直處於水分豐沛的環境下，她會無法呼吸。所以得時時查看、注意控制水量。水給少了，玫瑰又撐不住暑熱，會直接焦葉，結果還是死。
夏日炎炎，郵政包裹偶爾延遲，我購買的玫瑰植株在燠熱貨運紙箱裡多待了兩天，等寄到、開箱，已經半數黃葉。賣家態度極為客氣，自動退款給我，意思是玫瑰悶了根，怕是不成了。
我依著賣家分享的救治方法，趕緊給玫瑰放到散光通風處，這時候不能急著澆水，一溼馬上死，只能讓她緩一口氣來。緩了兩天，玫瑰葉子反而黃得更多，賣家說，這是之前悶根的結果，根基已經傷了，葉子只是最後表現出來的症狀。
死馬當做活馬醫，我乾脆換盆，把玫瑰們小心脫出原本的盆子，洗去多餘的肥沃土壤，換上疏水透氣的赤玉土，然後只澆水，什麼肥分也不加，這時候絕對不能施肥，施肥就像是給臨終病患硬塞一大客牛排，立刻噎死。玫瑰們呢，猶自繼續發黃、繼續萎縮掉葉子，很快零零落落，幾乎要成了一群綠珊瑚。
為了養活這二十幾盆的玫瑰，原本晏起的我，早上六點就自動醒來，急忙衝去陽台開始澆水、抓蟲、摘病葉、剪苞除草。蹲在地上配土壤介質、換盆，搞東搞西，太陽很快就高照，沒多久，汗水就開始往下滴進眼睛了。等到弄完園藝活，我都得再洗一次澡，把整身的汗洗掉。當然要洗頭，頭髮被汗浸溼成一條一條細索，每天洗。
而自從開始養玫瑰花寶貝們，我手機的網頁搜尋關鍵字，從「掉髮救治」迅速全部置換為「開根粉」、「黑點病」、「玫瑰黃葉怎麼辦」、「介殼蟲用藥」……沒有心思再去找什麼養髮祕方了，不知不覺，頭髮竟然開始重新長出來，變得蓬鬆強韌，有時在早餐店還會被不認識的阿姨搭訕，問頭髮怎麼養得那麼好。我說不知道欸，我之前是禿的。
而那些根系受傷的玫瑰呢？她們活下來了。沉寂了一個半月，沒有死，就這麼光桿子裸身挺著，某一天早晨就突然冒出了豔紅新芽。一片，兩片，十片，然後在充沛的日光下開始變綠，展開光合作用。像是猛然驚醒了的小動物開始活動起來，攪動著空氣中的灰塵，坦然地。
社團前輩說，植物會有休眠期。當植株受傷的時候、或是環境條件太嚴酷的時候，她們會選擇休眠，暫時關閉自己的生長，好好休息。那時候落葉是正常的，甚至有時玫瑰會一、兩個月僵持著不冒新葉，像是時間暫停了一樣。而花主人只需要在旁邊守著，定期澆水，不催急，不放棄――因為在你看不見的土壤裡頭，根還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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