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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二十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首獎】 謝瑜真/蝸牛的拳擊
【編輯室報告】
本屆【散文獎】共收到三七二件來稿,由言叔夏、王盛弘;黃信恩、楊隸亞;楊富閔、劉梓潔等六位委員分三組進行初審,選出四十二篇作品進入複審。由宇文正、吳鈞堯、胡金倫等三位複審委員,選出十四篇作品進入決審。五位決審石曉楓、林俊頴、林黛嫚、郝譽翔、蔡逸君,選出五篇得獎作品。
今日刊出首獎作。
會議紀錄請見林榮三文化公益基金會網站(www.lrsf.org.tw)與「自由藝文」(reurl.cc/GpWaNZ)。
★★★
◎謝瑜真
作者簡介:
謝瑜真,1994年生。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碩士。出身於台南一名叫灣裡的海邊小鎮,自此覺得自己與海脫不了關係。曾獲台北文學獎、台中文學獎、後山文學獎、金車詩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可能性之海》。
得獎感言:
寫完這篇文章後,我便對過去的自己有所交代。期望讀過作品的人愛護自己,在人生過程中試著不傷害別人,盡量善良,好好活著。謝謝每位評審老師的肯定,真心感謝。謝謝家人、文學路上的朋友,以及活到現在的自己。
圖◎倪韶
◎謝瑜真 圖◎倪韶
「不過拳擊很有意思的是,在當下腦袋會一片空白,進入『無』的狀態,也許她覺得那樣很舒服吧。」
──《惠子不能輸》
2020年11月,我獨自報名了拳擊課。沒有告訴任何人,每個禮拜四傍晚,一個人在租屋處套房換上運動服,夕陽剛下山的時候,在昏暗的夕光下騎著機車到教室裡。
第一天上課時,我就發現每個報名者都是女性。有些是大學生,有些從言談中發現是已在上班的中年女性。教練走進教室後,看到全員女子也愣了一下,甚至像喜劇一般走到教室外看了看課表,發現沒有走錯,又回到教室裡說:「這堂課不是有氧拳擊,是以比賽、對打為主的拳擊課喔。」我們都點了點頭,那就是我們想要的。
接下來的一個月,我們都在練習基本動作。雙腳與肩同寬,左腳在前,保持腳掌的平行,膝蓋微彎,隨時維持移動的靈活度。雙手舉在臉頰的高度,圈起的手指要像分開的望遠鏡般,左手在前,右手貼著臉頰,隨時警戒。好幾個小時裡,我們就只面對著鏡子,如嬰兒學步般重複著基本動作的行進。
「讓你的身體記得這個動作與步伐,以後在場上絕不能忘記移動的方式。學會出拳前,一定要學會這個。」教練說。
第一堂課結束後,外面在下著小雨。
冬天的花蓮經常下雨,在南部,雨多在午後盛大地下完,夜晚很少降雨,花蓮的雨卻不是這個模式,隨時會細細絲絲地落下。我沿著寬敞的馬路騎車回家,路面上,許多被輾破殼的蝸牛屍體泥抹地面,在速度帶走視線之前,我凝望著它們。
從小我就因為動作慢,被賦予各種行動緩慢的動物稱號,不只同學叫、老師叫,有時連我的家人也會說上幾聲。在這些動物中,我最喜歡的應該就是蝸牛了。其他生物不是擁有堅硬的殼就是少有天敵,只有蝸牛脆弱且渺小地爬。誰也想不到蝸牛能有什麼反擊,就像誰也想不到我在那些聲音中能有什麼反抗。
拳擊對以前的我來說,是再遙遠不過的運動。我母親在我小時候常說:「你這麼遲鈍,以後有什麼事是你做得好的呢?」
於是,在她過世三年後,我報名了拳擊課。
在拳擊的步驟裡,我最喜歡的反而是前置的綁繃帶。將一條長長的布條纏繞在手腕與手掌上,就像增生了一層新的殼。
大約一個月後,我們終於開始正式練習出拳。同樣也花了我們好幾週的時間。教練是個老派的人,學習的是老派的訓練,覺得拳的力氣愈大愈好,最好能一拳KO。即使是在追求速度大於力道的年代,他也秉持著重拳必須存在的理由。「當對手發現你每一拳都很重時,他自然就會害怕與你作戰。」教練說著。
出拳看似直覺,卻是比想像中複雜的動作,不只是要將手用力揮出去,而是整個身體,從腳踝、膝蓋、腰、肩胛、上臂、手腕一連串力的推進。
「你要想像你是個彈簧。」教練說。我一個人練習時,總是在心裡重複這句話,一邊盡我所能全力打在沙包上,彷彿要烙上自己一樣。
教練是名壯碩的中年男子,感覺被卡車撞到也不會怎麼樣的那種。他年輕時是國手,曾參加過無數比賽,左側上排牙齒中有顆榮耀的缺牙。
有時他會分享以前出國比賽時發生的事,例如他曾從中國搭長途火車到歐洲比賽,在車上與其他國家的選手聊了好幾天。例如有次比賽前一天他去泡溫泉,結果隔天因為肌肉太放鬆導致無法出力。
「千萬不要讓你的肌肉太放鬆。」他說。「維持適度的緊繃對出拳是好事。」
我想不只是準備出拳的時刻,我幾乎隨時都很緊繃。後來想想,也許我一直處於備戰狀態。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哪個事件?我已經無法確切得知了。
曾經用玩笑的口吻跟朋友說:「如果將我從小經歷的性騷擾故事寫成每週連載的專欄,大概可以連載個兩年以上。」雖然當時語氣輕鬆,說的卻是真的。如果人天生就分成倒楣與幸運的兩種類,我只是剛好是倒楣的品種。
但印象中,我從未為了這些事哭泣過。從小我的腦中就產生了一套想法說服自己:我的身體會改變,所以現在被碰觸的這副身體總有一天會與被傷害當時的不同。就像蝸牛一樣,蝸牛跟寄居蟹不一樣,牠們的殼是自己長出來的,那副殼會長出更多的螺旋、更深沉的花紋。就像一副堅固的彈簧一樣。
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哭了就像是真正認輸一樣。但某些時刻,總感覺眼淚仍留在體內,沒有發散。淚水在體內累積、成雲、雷鳴,淚雨在身腔中降下。每當睡前,淚的水循環就會被腦海裡的回憶觸發開始運作,每夜上演。
也許這也是為何我搬到花蓮後對此地依戀不已的原因。不只因為逃離了發生那些事的家鄉,夜裡那些點點滴滴的雨聲,也總是讓人覺得沒有那麼孤獨了。
某天,教練進教室時,神祕兮兮地帶著幾張紙。
「你們想要參加比賽嗎?」在大家一時反應不過來時,教練接著說明:「是全國性的比賽,但你們如果好好訓練的話,幾個月後也來得及參加,我覺得你們可以。」教練露出他的缺牙。「怎麼樣?要參加嗎?」
最後,我點了頭。
從那天起,原本一週一次的課程增加到一週三、四次。騎在機車上的我從穿著防風外套漸漸換成薄長袖上衣、T恤,教室逐漸變成需要開冷氣的氣溫。
教練並沒有因為我們是女性而過於寬鬆。一樣還是會在正午的操場旁練習,一樣會被念力氣不夠大、體能不夠好。晚上沒課的時候,我就跳繩、跑步,避開沒有人煙的田間小路,只在有人固定經過且有路燈的地方。
國中時,曾碰過差點被圍毆的情境。幾個男同學在我打哈欠時誤以為我在嘲笑他們,在教室裡將我團團圍住。其中一人抄起馬桶刷指著我的臉,距離近到我可以聞到上面的臭味。
在腦袋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我的身體先做出了反應。我將對著我的馬桶刷棒子抓住,用力地扭轉,瞬間,武器到了我手裡。三個男生眼裡有些驚恐,但很快地恢復鎮定,對我說了些警告的話後,便各自散去。
解圍後,我默默離開教室,走到了無人的樓梯間,才聽見自己巨大的呼吸聲。
「防守有兩種方法,一種是閃避,一種是用拳頭拍掉對方的拳頭,你們想學哪種?」教練問。
「用拳頭吧!」一位同學用清朗的聲音回答。
除了一般的防守、移動、對練教學以外,其餘的時間我們都花在重拳的練習上。教練會舉著拳套,不斷叫我出拳,直至我揮出合格的重拳,他都會重複說著:「再來。」
「你沒事的時候可以用拳頭碰碰自己的臉頰。」有次教練對我說,一邊用拳套輕拍自己的臉。「可以先習慣被攻擊的感覺,到時比較不怕痛。」
我點點頭,但沒說出口的是,我並不怕痛,也感覺過痛楚。
分手多年的前男友有著情緒上的問題,只要他人不照他所說的去做就會反應激烈。還和他在一起時的某晚凌晨三點,只是因為我在睡前做了抬腿運動,就在夢醒之間莫名地引來一記重拳打在我的左眼上。事發當下,我馬上起身跑去廁所反鎖自己,只想再避免任何攻擊。
在混亂的呼吸中,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左眼白泛紅,流不出眼淚,五官是一片倉皇中組合起來的模糊,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後來,走出門後,對方下跪道歉,說是一時糊塗。再後來,他拿這件事當做玩笑,說他沒打過我,是我自己撲向他的拳頭的。
過了不久,我趁遠距離時向他提出分手。他透過共同友人向我傳達,他手上有我的私密照。沒有其他簡訊或可視的證據,沒有其他威脅的動作,僅僅透過他人之口說了這句話。
大概是因為當時我母親剛過世,人生最大的恐懼已經實現,因此對於這句話我一點也不害怕。當時想得很簡單,如果他所說的照片真實存在且被外流了,那我會提告到底,我將捍衛自身。但事後我也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身體僅僅只是存在,竟然就能成為傷害我的工具。
肉身的作用該是這樣嗎?當我揮拳時,我的腳踝在轉動,我的腰部在轉動,我的手腕在轉動,那些精細且包藏皮下的肌理血肉,會在那刻讓我知道:它們因我而存在,我也因它們而存在。
我揮出右拳,沙包上一聲悶沉的巨響,代替了我的話語。
後來,在這樣規律的日子中,疫情像顆煙霧彈一樣一瞬間爆開。
一開始大家以為不會有太大影響,但剎那間大家都籠罩在病毒的霧裡。我們從拳擊教室被換到開放的大禮堂上課,從無防護到全員都要戴著口罩不得摘下。最後,教練在通訊軟體告訴大家,無可避免地,拳擊課全面終止,七月的比賽也就此取消。一切就像馬匹跑過一樣,在短短的幾日中發生。
我從與人頻繁接觸的生活變得只能一個人獨處。後來,我因工作問題離開花蓮。原本應該站到擂台上的七月,變成了一場慌亂倉促的遠行。
我戴著口罩坐上火車,在遠離花蓮、遠離拳擊教室時,似乎也有什麼跟著被拉扯,我感覺到,彈簧開始變得疲乏了。
再次見到蝸牛,是搬離花蓮兩年後的事。
那時,Me Too之風吹起,我也私下與朋友們分享了我的創傷,卻意外流露了風聲,往昔傷害過我的人又開始隔著距離侵擾我,原本平穩的日常陷入一陣混亂。
有天,在工作時我收到通知,得知有人在網路上散播針對我的惡評。剩餘的上班時間,我用臉上的肌肉撐起笑容面對客人,在關門收店時才發現自己今天找錯了錢。
一段影片在網路瘋傳,陸生渦蟲捕食蝸牛,原本緩行的蝸牛劇烈掙扎,依然殞命。我曾以為,我們所經歷的一切會使我們變得特別,變得與眾不同。有時是如此,有時卻也如此無能為力。
一次洗菜時,我在高麗菜的葉縫中看見了一個小小螺旋,是隻小蝸牛。牠慢慢地沿著葉脈攀爬,似乎毫不知道自己的命運。
我再度想著,竟然有生物可以長出這麼美麗又規律的殼。而後想到,自己不也是一路走來,長了一副屬於自己的殼嗎?想到這裡時,我歎了一口長氣,憶起在花蓮寒冷的冬夜裡,第一堂拳擊課結束的夜晚,我也帶著炙熱的身體在教室外望著自己霧白的呼氣升上空中。
一天早晨,我起床後到浴室梳洗,我在鏡中端詳自己的臉,在這幾年,我才有種看清自己面容的感覺。在臉上,我看見一條淺淺的法令紋浮現了出來,我知道,我又長大了一點。
我拿出塵封已久的手綁帶,一圈一圈纏上自己的手,在社區庭院找了面廣闊的牆,像從前練習時那樣對著牆想像一個點,朝其揮拳並在牆前停下,像個規律的彈簧,重複不止。
也許是在這恆常的、反覆的動作裡我才知道,這時所感覺到的平靜與專注,才是我一直想要的。沒有人可以保證我們再也不會遇到那些事,但我們能做的就是一直長大,使出我們所能揮出最用力的拳。我想到最後幾堂拳擊課時,當我揮出合格的重拳時,教練對我點點頭說:「看吧,你可以做到。」
在盛大的汗水流下時,那些水珠流進眼裡,帶起溼潤的水氣。我感覺到,那些雨正要降下來,就要成為海洋了。●
【評審意見】
平凡的勇氣 ◎林俊頴
若將此文歸檔為女性書寫,是限縮了文章的格局,也是讀者的錯失。這是一篇平凡人如你我人生行旅的自白,母喪之後,呼應那則古老神諭「知道你自己」,她盤整、療癒、解放、強化自己再出發。敘事脈絡有層次有結構,敘述節奏不疾不徐,樸素行文下有張力有氣旋,讓讀者動情也共鳴。是人皆有創傷與受辱,只是有淚不輕彈,必須藉此書寫釐清也看清,心理清創才得以見效。作者以蝸牛自喻,拳擊教練則以輕盈彈簧期勉之,因此彈簧、繃帶纏繞拳頭、脆弱蝸牛殼的漩渦三合一,構成絕佳的視覺象徵,更帶出歧義與意義的豐富。作者反覆檢視軟弱與懦弱是否只是一線之隔?因此練習拳擊不是要復仇,而是強健自身,朝向「戴著天鵝絨手套的鐵拳」目標前進。
謝瑜真/蝸牛的拳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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