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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三屆 林榮三文學獎 小品文得獎作品輯 10 之 8 臨別
◎陳斐翡
當我到達恆河邊古老城市，爸爸躺在病床上已超過五年。
住到河邊去，陽台上可以看見火葬場人影穿梭。搬運木材屍體舉行儀式點火把灰燼掃進河裡再堆起薪柴放上另具屍身。氤氳晨曦裡即見青煙裊裊，不斷，直到深夜。
旅程結束一回家就去看爸爸。爸爸輸血，昏睡中。遇見醫生巡房，診斷爸爸情況穩定，除了肺泡塌陷、腎臟老化、骨髓失去造血功能，一切無礙。一如數月前我掙扎是否離家醫生頗具安慰之意的診斷，其實也和五年前的相去不遠。爸爸臟器功能退化，倚靠四條管子依然維生，正確地說是由管子連接維生系統。從鼻孔進食。自咽喉呼吸。從血管上的針孔得到新鮮血漿。尿液不排解只是滲出。
書上介紹每日有四十具屍體在這歷史悠久的火葬場燃燒，多是來自全國各地到附近等死的人。能在恆河邊等死是幸福，火葬場一帶有多座等死屋，家人千里陪同而來寸步不離，在只有四壁的空屋並肩席地而睡，靜待今生最終時刻到來。而印度最佳孝行便是能陪雙親到河邊等死去。
我的爸爸不等死。家人也沒有時間陪他等。輸血前爸爸被注射抗排斥過敏劑止痛安眠藥，他昏睡，卻睡不安穩。我替他擦去流向下巴的唾液，叮囑護士更換爸爸頸間固定呼吸管的繃帶，免得唾液汗水積留讓皮膚過敏潰爛。欣慰的是他也許恍惚不痛。爸爸隻身在台沒有親戚，媽媽早就離家，其他兄妹四散自顧討生，只有我和大妹輪流看顧。我們的看顧不是寸步不離，能做的只有隔兩天去見他，按摩、擦口水、對他自言自語。
火葬場後方巷道是另一番繁忙景象，茶攤、甜食雜貨店、賣朝聖紀念品聖人畫像小販，大家吃喝聊天。不過數公尺遠便是生死不同場域，卻一樣熱鬧騰騰。每天都到後巷茶攤喝茶，不時看見幾名女人靠在牆邊低頭拭淚。老闆說他們應是喪家。印度葬禮不得號哭，以免驚擾靈魂平靜離去。女人無法參加葬禮，只能潸然遠眺親人消逝的方向。
不昏睡時，爸爸意識通常清晰，他認得我，有時無聲嘴形喚我小名，但更多時候只能疲累瞥我一眼。他已經很久不說話、無法行走、靠鼻胃管按時注入營養豆奶。氣切手術後第一年，爸爸在睡眠中偶爾咀嚼，舉手憑空端著夢裡的杯湊近嘴邊喝夢裡的茶，現在他早已不知食味。無須吃食也不感饑餓。無須呼吸也不覺喘。病著卻不痛、不見盡頭，彷彿永生，詛咒。
印度人說身體像衣服用久會損壞，壞了便換件新的，這就是死亡與輪迴，無須害怕。躺在床上近二千個日子，爸爸許是不會怕了。而當我望見紗麗女子安靜拭淚，才恍然明白爸爸硬挺著破布般身體的心意。是為給我時間準備，在終點前能與他平靜道別。●
評審意見
深情的剪接
◎廖玉蕙
本文一邊鋪排印度葬禮，一邊摹寫父親苟延的生命，兩兩對照，交叉進行，娓娓之中，情味自見。作者對臨別老人的觀察堪稱入微，對親情的描繪亦委婉動人，最終部分，三言兩語綰合兩條看似各自獨立的線索，賦予久病癱瘓的殘喘生命另類的深情詮釋。作者文字簡淨俐落，對人物與環境的觀察堪稱別具隻眼，文章的結構安排最是匠心獨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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