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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伊斯坦堡地毯的誘惑

2007/12/20 06:00

奧瑪受訪文章〈地毯醫師〉的刊頭為奧瑪的工人騎車去吃午餐的照片。

文.攝影◎張文翊

旅館老闆與地毯店老闆為一對兄弟,他們坐在小茶几旁喝茶。

嚮往多年的伊斯坦堡之旅,買地毯從來不曾在計畫之中。然而我們在旅程的最後一天不但採訪了一位地毯商,還買了一條地毯!

地毯店內擺滿各色地毯。

剛到伊斯坦堡,從機場快到投宿的老城旅舍路上,地毯店一家接著一家,有占滿整面櫥窗的大幅地毯,一疊疊堆到滿出店面的中型地毯,甚至地攤上、小綠地周圍柵欄上,都掛著各色地毯、披肩、提袋,直到我們下榻的旅舍,大廳裡還鋪著好幾幅大地毯,看得人目迷五色。出發前認為伊斯坦堡有太多可玩之處,或許不用浪費時間看地毯的「勤前教育」,馬上受到挑戰。

金恆煒正在採訪地毯商奧瑪。

所謂「勤前教育」,來源很多。十多年前恒煒大嫂講起在土耳其買了一條純絲地毯,「漂亮是漂亮,可是實在貴得要命!」那表情活像是拔了她一顆牙。新認識的伊斯坦堡迷,也嫌地毯貴,「才那麼小一條,不划算,絕對不買。」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旅遊指南系列「孤星之旅」(Lonely Planet)出的《伊斯坦堡》。書中特闢一欄「買地毯」,詳列應注意事項及各種可能上當的陷阱。結果我打包時連這本書也沒有收進行囊,算是百分之百下定決心不去碰地毯了。

哪知道旅舍隔壁緊挨著就是一家地毯店。下午剛登記入住,略事盥洗便出門勘察地形,才下旅舍前階的無障礙坡道,就是地毯店門口。櫥窗擺設簡單,一個通常拿來展讀《可蘭經》用的木製大書架,幾本有關地毯的書籍。玻璃門內玄關,沿牆放了一幅裱框的織品,充滿生命力的圖形,用色大膽、濃烈。從外面看不出店內的情況。我坐在剛向旅舍借來的輪椅裡,恒煒邊推邊問:「要不要進去看看?」我的右腳在上飛機前幾小時摔裂了骨頭,打上石膏,現在又腫脹又疼痛,懷裡抱著一對拐杖,想也不用想,什麼提議,先否決再說。我們的旅舍「蘇丹汗」(Sultanhan)是四星級的所謂「精品旅館」,雖然座落安靜的石板小街,但離人群熙來攘往的輕軌電車街,走路只一分鐘之遙,沿街走下去,不出十分鐘就可到鼎鼎有名的聖蘇菲亞教堂的前庭。

訪問古地毯專家

兩天後,恒煒帶來有趣的情報:「樓下櫃台說,隔壁地毯店是他們老闆開的。」隔天下午,趁我拖著痛腳回到旅館休息的空檔,恒煒去了隔壁一趟。回來時精神振奮,說:「很值得看一看喔!」原來看店的是旅館老闆的弟弟,恒煒在那裡也認識了老闆。拗不過恒煒殷殷推薦,第二天我也去了。拄著拐杖,經過三道門、二個玄關,下了兩階台階,終於來到展示廳。沿牆堆疊著成排的地毯,腳前橫的直的也鋪了好幾幅,進門右邊的一面牆是書櫃,旅舍老闆和地毯店老闆兩人,就坐在書架邊的小茶几旁喝茶。我當下恍然大悟,這幾天總看到旅館的侍應生端著土耳其式的托盤送餐點、送茶到隔壁,原來就是在伺候這兩位老闆。起身招呼顧客的是弟弟,濃眉黑髮,四十開外,和髭髮都已經斑白的哥哥一樣,相貌端整質樸。他們並不多言,只是不斷地攤出地毯給我們看,問問我們喜不喜歡,慢慢地也聊了開來。兄弟二人的家族已經三代從事地毯業,從修地毯起家,自認是修復骨董地毯的專家。旅舍是三年前才開始的新行業,哥哥很高興地說:「一切都是我自己設計的。」旅舍確實很雅致,品味不俗。我們從土耳其的羊毛地毯看起,漸漸有一些波斯地毯,其中有幾條,我們兩人都覺得不錯,但並沒有買的欲望。老闆建議我們考慮,想買的話,可以給個好價錢。

不過,最好是不要再買地毯了。我們家的地毯當然遠遠沒有像立熙家那麼多,但局促在台北的小公寓房子裡,人、書爭地,哪有蒐藏地毯的空間?說到地毯的質,更是上不了檯盤,只是「鋪在地上的毯子」罷了;唯一一條圖鑑上查得出身分的包頭地毯,還是十多年前和守謙夫婦在香港挑的,只有踩腳墊大小。說到我們的地毯知識,更絕對歸於文盲階級。什麼一平方公分有幾個「結」(knots)、什麼天然染料、化學染料等等技術問題,都不是我的興趣;至於「孤星之旅」諄諄告誡,如果毛毯是棉線織的,就不要付毛線織的價錢,如果是化學染料染的,就千萬不要付天然染料的錢。這麼多煞風景的麻煩,實在太掃興了,讓人甚至連欣賞的意願都大受打擊。

然而,我心中這個那個的思慮,恒煒一點也沒有感染到,反倒興致勃勃地說:「我們來訪問這個老闆吧!」質疑他比我更不懂地毯,要怎麼問問題,他信心滿滿:「妳看我的,不懂也能問!」

回到旅舍大廳,有位職員已經發現我們去過了老闆的地毯店,悄悄來說:「我們老闆賣的地毯很貴。」他建議去他朋友的地毯店看看,有迷你巴士接送,隨時可去,不一定要買。我們未置可否。晚餐後又遇到,他殷勤地再次提議。好吧,我們約在次日晚上。

既然如此,就花點時間做功課。我們第二天先到16世紀蘇利曼大帝建的大浴場、如今是國營的地毯店去巡視一番,為晚上的地毯店之行打底,順便也預備計畫中的訪問。

在伊斯坦堡最後一天的早上,我們如常上了頂樓餐廳,在燦爛的陽光和博斯普魯斯海峽的粼粼波光之間,優閒地享受早餐。餐後,恒煒下樓去約地毯店老闆訪談,老闆說,下午1點之前都有空。我們全家12點下到大廳,旅舍職員馬上迎上來說,老闆在等了!

中國黑心貨橫行

交換了名字,不懂地毯的恒煒第一個問題是:「你說你是修復古地毯的專家,你認為自己是最好等級中的一個,還是最好中的最好?」面對這個問題,奧瑪毋寧是自在而理所當然地回答:「最好中的最好。」是頂尖的意思囉?是的。大幅報紙報導和各種證書占了半面牆壁,奧瑪站起來指指點點:「這是我哥哥的名字,這是我的名字。」

修復古地毯這一行在土耳其,本來是猶太人、亞美尼亞人所壟斷,技術並不傳授給土耳其人。直到上世紀七○年代,他們的父祖輩才由觀察而偷偷學藝,從只能打補釘進而從事修復。奧瑪家中有五兄弟,都在十一、二歲起開始學做,因此手指靈活,又把握了許多專業技術;三十多年來修出了名聲,遠播美國,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也曾找他們修復館藏的古地毯。談到修復古地毯的訣竅,他臉上煥發出慧黠的光采,我們不禁會心一笑。

正說話間,進來一對西方年輕伴侶,奧瑪問他們想看什麼。男子一口歐洲口音的英文說要找一幅地毯做為禮物。奧瑪給他們看了不少各種地毯、報了價錢,價格範圍很廣,從幾萬美金到一、二千都有。趁著奧瑪上樓去搬地毯時,男子撇嘴說,這家地毯太貴了,外面大街上一、二千塊就可以買到很大的地毯,言下頗有好心警告的意味,不久他們就走了。

奧瑪拿起剛才展示的一幅小小絲織絲毯(silk on silk),這條價值四萬多美金的土耳其新地毯,他說貴在這是大幅風景的精緻縮影,織工非常細密,也就是每一平方公分有很多很多「結」。色彩明豔的絲,產自土耳其布薩地方,那裡的桑樹好,桑蠶吐的絲品質特別優良,造就了土耳其有名的絲毯。然而前些年人工貴了,全球經濟又不如以往景氣,觀光客變得精打細算。這時候,中國仿冒地毯大舉入侵。用中國產的劣質絲,混入人造化學纖維,盜用土耳其古地毯圖案,在中國用全世界最便宜的織工織出土耳其地毯,甚至把商標字樣也一模一樣地織在圖案邊上。就像古代絲帛運往西方般運到土耳其,只是這次循著絲路來的是以假當真的仿冒品,於是觸感差、沒有真絲光澤、容易沾黏塵土的劣質地毯,賣給大批不知情的觀光客。土耳其政府貪圖進口稅而聽任中國地毯橫行,奧瑪認為是很壞的政策。

觀光客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遠從土耳其買回家的紀念品竟會是中國製的黑心貨!奧瑪最忿忿不平的是,原本在家中利用閒暇、隨時可以織地毯貼補家用的土耳其婦女,頓時失去了工作機會。中國罔顧人權的超級廉價勞工的殺傷力,真是無遠弗屆。話題轉到這裡,我們都很驚訝。

奧瑪在商言商,為了求生存,一方面在家鄉設廠,依土耳其傳統圖案設計織法,織出新地毯,另外還和歐洲公司合作,把歐洲當代畫家的作品設計編織成現代風格強烈的羊毛地毯。他攤開幾條新織的地毯給我們看,又拿出一本期刊,其中有一篇採訪文章以〈地毯醫師〉(Carpet Doctor)為篇名,報導他們的家族企業。恒煒指著一張照片問:「這是什麼?」奧瑪回答:「我的工人要去吃午餐。」俯視角度的照片上,一群工人在大太陽下騎著腳踏車輾過鋪滿地毯的曬場。那是居民一千多人的小村莊,他的工廠雇用了一百多位男織工,另外還有二十多位女性在自家幫他織地毯。

地毯中的生命之樹

奧瑪的哥哥這時也進來了,靜靜地站在一旁。我早就一眼瞥到前兩天看過的波斯毯還擺在遠遠的角落裡,訪問既然已經差不多了,就提議再看一看那幾條老地毯。共是三張棉線織的絲地毯(silk on cotton)和一張波斯棉織毛地毯(wool on cotton),不同於兄弟兩人早先展示的典型土耳其幾何連續圖案的新織地毯,而是花草線條圖形為主,顏色也多為柔和且變化細微的中間色。

為了了解這幾張所謂「箱裝地毯」(box carpet,意指沒有用過,保存情況完好的老地毯),我們三人不斷問東問西,兄弟二人也不時從書架上取出有關地毯的書籍和拍賣目錄,做為說明和佐證。最後注意力便集中在一張暖黃為底色的紫、灰花色地毯。主要的構圖來自印度蒙兀兒王朝,在我無法站立起來自由走動的角度看過去,很像是從尖頂拱門內看戶外,中央部分一片光亮,只隱約一條斷續的中線和小花圖形散布其間。然而映入恒煒和兒子眼中的絲絨反光,顯然和我不太一樣,他們都看到了伊斯蘭文化中所謂的生命之樹。我問奧瑪,這可不是伊斯蘭教徒跪拜用的地毯嗎?他說不是的,這是一般住家用來指引麥加的方向,可鋪可掛,方便來訪的客人遇到一天五次的禮拜時間,一看便知要朝哪個方向跪拜。

問答之際,伊斯坦堡這些天來的友善氛圍、異國風情和歷史感、宗教感,層層暈染,愈來愈濃郁,彷彿就凝聚在這一方小小的絲毯上。買地毯的共識於焉成形,所有的警戒全部瓦解。「孤星之旅」不厭其煩地提醒「雖然要注意的細節很多」,一律給擱在一旁,獨取最後一句:「如果能用合理的價格買到一條你愛的地毯,給你餘生帶來愉悅,那麼一切就都值得了。」我們決定用這條地毯,兜收起關於伊斯坦堡的種種美好記憶。

我問奧瑪,可不可以用吸塵器清理地毯,他說不行,太強的吸力會破壞絲絨。而且真正的絲毯並不沾惹塵埃,乾淨、健康,最多用草帚掃掃就行了。可不可以清洗呢?「只有我能洗。」奧瑪說,下次來時可以帶回來給他清洗。他還鄭重保證,任何時候,只要不喜歡,可以原價賣回。他仔細地填寫了發票後,另在一張名片背後用英文寫上願以原價購回的字樣,簽上名、蓋上店章。

除了買書,一向不參加任何購物活動的兒子,這回不只全程參與,加入問話,最後還把背包裡的書請出來,裝進地毯。搭飛機時絕不托運,一路親自背回台灣,十分珍愛。現在,地毯就鋪在家中,我還是得拄著拐杖,但是在台灣的陽光裡,已經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地毯中央花葉繁茂的生命之樹了。這株生命之樹彷彿以柔和婉約之姿,承載著伊斯坦堡歷一千六百年不衰的帝國王城風華,和都城子民的從容自信,不時讓我憶起旅程中遭遇異文化的新鮮和喜悅。

原來,買地毯不只是買地毯,地毯也不只是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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