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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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三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三獎】配音-下

2007/12/25 06:00

◎林妏霜

10

K相信那個誰已經不存在在這個世界了。她想像過他的各種死亡。病死的;老死的;吸飽煤氣皮膚透出櫻桃色;在空中擺盪紫黑色的腳趾頭;連人帶車直直開進海裡跟生鏽的車一起腐爛,變成屍體,變成一縷輕煙,變成宇宙的塵埃,變成鬼或幽靈。或許在死亡後留下了諸如「我還不想死」或「我恨這個世界」之類的遺言;或許什麼也沒留下,找不到他的痕跡了。

那又怎麼樣呢,像他這樣一個平凡的小人物,能有多轟轟烈烈。我我我能在哪裡,早就已經沒有什麼我了。

(其實那個「我」已永遠不存在了。)

K認為自己不是個冷漠寡情的人。她只是想,一個人如果一輩子不再相見,那麼當他不存在了或許會比較好過一點。

她總認為不是時間讓她改變,是現實世界裡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慢慢積累成她現在的樣子。

她小時候總認為她長得比同齡的孩子矮小,是因為身體裡面住了一顆氣球,她成長了一點點,氣球就會跟著慢慢脹大,她害怕氣球會脹得太大然後爆炸,所以她的身體始終只敢成長一點點。

現在她覺得她身體裡面住的不是氣球,是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占據了她的內裡,彼此拉扯彼此壓抑,她們掩住了彼此的嘴巴,不再讓對方傾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好像一個配音員用吼叫取代了演員真正的聲音;好像心不在焉的配音員讓自己的聲音和畫面裡演員的嘴形完全搭不上。一眼就讓人看出虛假。

然而,K已經成為了專業的配音員。

11

那天下午妹妹決定把她的過去統統埋葬。她可以不再是妹妹,是誰都無所謂,是誰都有比現在更好的人生。鄰居阿姨跟她說,兒福機構會幫助她,讓她上學讓她有快樂的童年,她可以徹底脫離現在的生活。

妹妹從那個酸臭的屋子走出去,在她眼裡屋子就磚磚瓦瓦地掉下來垮下來。她去到已經放學的學校,在那裡盪鞦韆,把自己的身體愈盪愈高,愈盪愈高,就有了一種輕盈的感覺,好像身體都不存在了,不用再背負一些莫名其妙的重量。

父親已經徹底失去蹤影,從她的人生,從那些等待的日子走出去。父親成為過去,父親造成的暴力成為過去,那些身體上大大小小的傷痕會漸漸淡化,漸漸成為過去。

她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了。

她現實世界的牆崩壞了,另一個世界的她們都可以直接從牆的一邊探出頭來把真實的她看清楚,指責她。那個愛說謊的她。

她以為玩伴們也會離開她,可是沒有,她們反而比以前更倚賴彼此,她已經決定不要像讀過的童話故事,走向成人世界,她要永遠把溫蒂鎖在身體裡面。

從那一天,社工人員掩鼻走進父親的屋子,對她投射出憐惜的眼光時,她就決定要這樣活。沒有人知道除了虛構的世界,她不要再跟現實世界裡的任何人有任何緊密的關聯。她要把自己藏起來,這就是她往後的人生。

12

K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覺得可以就這樣好好地過下去。

對生活不滿的時候就看電影,在虛構的世界找安慰。

而且,K已經不是會做夢的年紀了,她知道如何跟世界保持距離避免受傷害。她明白要讓其他人了解自己曾有的生命風景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那種因為自己的幻想而積極投入別人人生的人,往往遍體鱗傷。所以那些天真浪漫情熱,之於她,是白白浪費的了。

我就是這樣了,這就是我的模樣,在她反覆告訴自己之前,她已經是這個樣子了。

直到某天她在電視台看到一部好萊塢舊片,描述一個小鎮將被火山侵噬的災難片。在一個熔岩四溢,滿城遍布火山灰,人們驚叫逃命的橋段裡,透過了男主角的眼睛,給了旁人一個鏡頭:一個小女孩在那裡脆弱地哭泣,臉龐寫滿恐懼無助,哭喊著自己的親人。那個鏡頭一瞬間就消失了。最後英勇帥氣的男主角,駛著一輛吉普車在岩漿上開來開去,救了他的情人,情人的一雙兒女,還有一隻狗。

電影沒有交代小女孩怎麼了,去了哪裡,因為她根本無關故事的情節。可是,那個五秒鐘的景象就是在K腦海裡揮不去,那種伸手要不到半個人,哭喊的神情,太絕望了,她幾乎要因此而落淚了。

(是誰取代了她?)

然後有一天,她變得沒有辦法好好看電視了。

只要她一扭開畫面聲音就從四面八方出現干擾她的思緒,她會一直不停尋找「正確」的聲音,她在尋找最符合畫面的聲音。她的腦袋告訴她這個聲音「不是這樣的」,「這是錯誤的」。她以為那只是配音員的職業病的來到。

虛構的東西變得太真實,像嘈雜的八卦新聞令她不能忍受,好像戳破了真實的牆壁,讓人失去了依據,她只好選擇轉到不需要配音的頻道。

轉來轉去,突然一個畫面出現讓她驚動了一下,差點要叫喊出來。她從一則新聞裡面看到了爸爸,趕緊從另一個頻道轉回來。電視裡的主播正在報導遊民的新聞,她看到在公園群聚的遊民中間,有一個很像是爸爸。很像,但仔細看又不是。

那一瞬間的驚嚇彷彿把她的過去召喚回來,像火車車廂間的卡榫突然接起來。那些曾經的哭泣再湧現,曾經的尖叫再尖叫起來,長好新皮肉的傷口好像又會重新潰爛。她從來沒想過父親可能還存在著,她以為拋棄了過去,新的人生就會自動地等在前面。

(是誰偽裝成K?)

她不知道她再怎麼鎖住她的身體,也守不住她的靈魂。有時候就是這樣突然地意識到了,就再也不能假裝。

(是誰取代了她,替她的人生配音?)

她不知道的是,從此以後,在她自己的人生裡,就像她的職業,她也不過是個替別人說話的配音員,沒有真實的聲音,沒、有、她、自、己。

13

有了新身分的她,用手指輕輕碰觸著肌膚,撫摸手臂上那些慢慢變成淺膚色的舊傷痕。

父親這個名詞對現在的她已經失去任何意義,她沒有辦法想像父親仍然(或許光鮮亮麗的)存在在這個世上,因此只得以各種的死亡來為他曾經存在的生命做註解,也因此她不再需要去乞討任何人都得以天經地義得到的愛。

她要把父親永遠當成陌生男子,任憑他在門外是我是我地敲打,她再也不讓他踏進門內一步。永不存在的那個誰。永遠的亡者。

只要她仍然渴望父親,她體內那些聲音就會不斷地爭吵,互相傾軋,直到其中一種聲音被完全抹殺。

她現在才明白,妹妹仍然在渴望那份愛。

她以為,只要妹妹可以是C,可以是L或M,不論是誰就可以再也不會是妹妹。

她想,或許是她在不知不覺中重新誕育出妹妹。不,不是,是妹妹誕育出她,與她共存,是妹妹選擇了她,她的身世,為了不再把過去裝裝卸卸,就隱身在她後面。

但過去的影像太過鮮明,以至於妹妹的記憶至今仍然阻擋著她的前進。而這些記憶帶著暴力的碎片,也讓她強烈質疑起自己的存在。

自從那次電視新聞的驚嚇,妹妹就不期地出現,做為她和現實生活的連結。

(妹妹說:我已經藏不起來了。)

(妹妹說:讓我來重新安排妳的人生吧。讓我給妳一個新身世。)

妹妹已經忘記了前陣子的自己,執迷於無望,漸漸地介入她威脅她的存在。

那些恐怖的,欺騙的,虛偽的生活,那些被遺忘在記憶底層的生活。

那棟不屬於她的屋子,那段不屬於她的時間,那個不屬於她的人,都重新安安穩穩地站在她的生活裡面。

(安靜,安靜,閉嘴不要再叫!)

她必須要尋找解決的方法。她需要一個答案。

她模仿著她曾經配過音的角色:任性的千金小姐,稚氣活潑的小男孩,冷漠的女高中生,動畫裡那些擬人化的生物……這些虛構的形象。虛構的,也因此她可以逃開那些關於真實的連結,讓它們遠離她的生命情境,無須拒絕或是接近……

(也許死亡永遠是生命最好的解答?)

那天領班告訴她有一個新角色需要配音時,她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未來。

她像以往一樣,進去狹小的錄音室,領了稿子,與螢幕上的角色對著台詞和嘴形。

她知道妹妹會出現。她就安靜地等待妹妹。

果不期然,在她正式對著麥克風說話時,妹妹就從內裡溜出來。

她一邊玩弄著麥克風線,一邊對著螢幕裡的人物擠眉弄眼。

(妹妹問她:那麼,妳要怎麼替妳的過去配音?)

她沒回答。她已經知道答案。

她趁妹妹不注意的時候,把妹妹一把推向螢幕,推向螢幕裡面的世界,就讓妹妹永遠待在那裡面,那個虛構的世界。任憑她怎麼哭喊拍打,她已經逃不出那個世界,徹徹底底成為配音的角色,想像的人物。

跟她的現實生活一點也無涉。

(是K取代了我。)

她配音著。她微笑了。

這時,她已經完完全全成為K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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