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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 海盜‧白浪‧契----------下
◎賴志穎 圖◎唐壽南
於是，你的先祖成為了原住民口中的白浪，或他也是讓原住民們誤稱漢人為白浪的一員，只因他的私心作祟，告訴那些已經打好關係的原住民說：往後來的那些人是「壞人」，原住民們從此認為「白浪」是漢人的通稱。
也有一種可能，永不饜足豪奪那片廣大土地只因為契父的回航，他希望契父看到這些良田美地，能深深引以為傲。
那段孤島般的Y染色體，從此散布島嶼之上，因為白浪的增加，原本的母系社會也產生了變化。你說，他凝望海面時，偶爾會用手指拔下一根根耳朵內的黑毛，那是契父臨走時唯一從他身上取走留為紀念之物，那時，契父攜走了其中一只繡花鞋，將那撮耳毛，小心翼翼塞入，並用針線密密縫好。可是春去冬來，耳毛霜白，兒女成群的他，契父的輪廓，如同老家的父母，已經模糊了，因為農事而註定解放的小腳，現在只殘存大拇趾和腳食指稍微重疊的遺跡，那些褪色的繡花鞋恍若前世的廢墟，沒有一個女兒在母親的羽翼下願意繼承，更別提兒子了，這是他晚年在鴉片煙霧瀰漫的床褟上，心底最後的祕密，因此他的子孫所知的就是，他從莆田來，如此而已。
我已經過了島嶼的南端，整片翠綠的土地如同輿圖攤開，憶及你將輿圖慢慢給我看的情景，我彷彿康熙皇帝，由服侍在側的太監，說明輿圖的細節，圖窮匕首未見，後來我知道，你放棄那把可能會刺傷我的匕首，時機未顯，一切風平浪靜，這是刺客的最終命運，不是壯烈成仁，就是放逐自己。刃未開光，卻已鏽蝕，因此，這成為你的選擇。
或許是洋流風向或海岸地貌的因素，也或許，夏日南風拂浪，不及北部，那道鑲在岸邊的白色浪花，竟然慢慢地消失不見。我彷彿聽見你喃喃自語的故事，可是當時，我仍困惑於你為何告訴我這些。
離開了海，海盜就不是海盜了，你說，自己高大的身軀，就是當初先祖上岸前看到那批精壯肉體的遺骸。
你將手放至我的肩膀上，顫抖。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只好問你，什麼是雙重閹割？你說，這就是雙重閹割，父系祖先失去自己的性別，母系祖先喪失自己的土地。
我仍困惑著。
後來，你離開了。
於飛機上的此刻，我才知道你的陰謀。
我剛從歐洲的郵輪返回島嶼，我工作存了好久的錢，才略微心痛地接受了你的邀請，登上你所工作的那艘航行於地中海的郵輪上遊覽。
你特別交代，要隻身赴約，這些年來我結束了數段感情，無家累情人，整個人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更何況上船還有你，我當然就一個人去了。
到了船上，我和那些也是落單或是兩人同行的旅客，成為了一組餐桌伴侶，你則是我們那桌的侍者，多年來只見過幾次面的你，終於重返你所謂的祖先的工作，雖然郵輪不是海盜，但在海上工作，除了貨輪，沒有比這個更接近的了。你並沒有因為南歐熱烈的陽光而益發黝黑，許久未見，你的面容卻如失血更加慘白。
我們經過了義大利、西西里、突尼西亞、馬約卡、西班牙、法國，最後又回到了義大利，除了名勝古蹟著名觀光景點，海上風光以及船上取之不盡的美食、舞會，也占據了我不少時間，即使獨自一個人下船，我還是玩瘋了。你總在我回船後淡淡問我是否看到他所說的著名景點，尤其是突尼斯，古名迦太基，你和我說，這曾是一個由海上民族腓尼基人建立的國家，接著，便是一樁樁布匿戰爭、漢尼拔遠征羅馬的歷史故事，迦太基雖然曾經戰勝過，最後，還是逃不過被羅馬焚城的命運，下場就是，男丁被殺，女人小孩被擄到羅馬當奴隸，並撒鹽於其土地，令其五穀不生，真是心狠手辣。
人本來就不是水生動物，在海上待久了，原本的恐懼會轉化成對他者的殘忍，不論是迦太基對於土著，或是羅馬人之於迦太基，所顯現的美學觀，也是血腥暴力的，舉世皆然，你這麼分析著。
現代的突尼斯，就是一座充滿悲情歷史的阿拉伯風格城市了，然而悲劇太過古老，反而帶有喜劇的質地。我到了其中一座號稱世界上最大的馬賽克博物館參觀，裡面除了古老的馬賽克拼貼之外還有雕像，奇的是，所有希臘羅馬風格的男性裸體雕像，都被去了勢。
我和你提到這點，你笑了笑，我還有照片為證。你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樣乾脆，就不會有子嗣了，沒有子嗣，就沒有人為你哭、為你笑了，你的生你的死，即使是橫死，只和自己有關係，沒有人會拿你做為要脅別人的藉口，要走的時候，多乾淨！
我沒聽懂，或，假裝聽不懂。
你將我們這桌人服侍得很好，同桌的人都和你交上了朋友，臨走時，洋式禮節，每人逐一擁抱，我入鄉隨俗，也同你相擁。後來才發現，你在我的西裝口袋，塞進了一只，不知道從哪裡拿來的、褪色的繡花鞋，像一條小船。
一只，不是一雙，我有些慍怒，不願想像另一只的下落。
你幾乎不想放開我，你的眼淚在我的臉頰化開，你耳內叢生的黑毛，荊棘般糾纏。圍觀的其他旅客還開玩笑似地替我們拍起照來。
飛機上，我從廁所的鏡中發現，你的眼淚徒留印痕，兩道乾涸白色的鹽浪。迦太基的女人們，在淪為奴隸和妓女前，落入土裡的眼淚，竟也成為寸草不生的幫凶？
我一直都不願面對，你向我虛構的祖先歷史，那流竄在你血液內的祕密，在你腦海沸騰，那段Y染色體，是船，是島嶼，是浮木，你的先祖在每位男性祖先的血液中漂流至今，你想做個了斷。
你破解了祖先流傳給你家族的基因密碼，族人開枝散葉，漂泊全島。或許我在海上待了一段時間了吧，被海水包圍的我們的島如船似舟，漂浮海上的危機感如此地根深柢固，因此我也永遠不願成全你更想成就的、你先祖心底最深處的期待：
航行，何時才能終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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