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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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願望

2008/06/10 06:00

圖◎吳怡欣

◎威威 圖◎吳怡欣

灩灩覺得她好像戀愛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有一日睡覺前,她盯著飯廳角落的一張雕花凳良久,一直看見罌罌盤著腳坐在上面,夾著菸的左手掩她半張臉。她發傻盯著那骨節凹凸的手指,果汁機裡的果肉都打盡了,成一盅爛糊的甜泥。

她試著眨眨眼,罌罌就跟著眼簾隱沒在那百分之一秒的黑暗裡。灩灩歎了一口氣,自顧自走向浴室,對著洗手台上方的圓鏡睜大了眼珠,剝下兩片隱形眼鏡,換上笨重的塑框眼鏡。這時她才覺得,一天真正結束了。

灩灩的眼睛不好,近視和散光度數都深。前陣子她發呆的時候,忽然發現左眼的外緣有一個模糊的黑點,會飛,像是一隻離得很近的蚊子。她伸手,撈了個空,蚊卻還在。直到她轉動眼睛,這才發現這黑影是附在自己的眼球上,向右向左,全憑她意之所至。醫生告訴她這是飛蚊症,是高度近視病人常見的退化現象,既已發生,便無法療癒。她沒有感覺到特別傷感,觀察顯微鏡的時候她時常向這隻老看不清斑紋翅形的飛蚊打招呼,她感覺自己得到一份清淡的禮品,擁有了一隻完全順從她的小寵物。

沒有人告訴我戀愛會產生幻覺啊。灩灩躺到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和式宮燈,散光度數使得宮燈的光潰散成半透明的橘色細胞,一個疊著一個,看得再裡面一點,還會有游魚飛蟲。她想起罌罌襯衫上的領釦。第一次看見罌罌,由於離得太近,她的視力忽地渙散,只夠看見她的領扣,她沒有看過這樣講究的釦子,像琥珀裡鑲了一枚藍寶石,琥珀的裂紋和寶石的耀眼含藏在一起,灩灩一下子淹沒在自己迷幻的眼界裡,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個禮拜前的某天,灩灩下班,如常蹬著高跟鞋走回家,路過街角的錄影帶出租店,看見了長櫃中間的罌罌。她想開口,叫不出聲音來。沒有名字可以開口,也沒有辦法一下把說話的頻道對準她不明的性別,她遠遠看著罌罌只覺得親切,她的手腳眼耳,翻拾碟片的姿態。灩灩忽然覺得這個相認的開端應該要很自然,於是她靜靜走過門與廊,站到罌罌旁邊,捏了一下她的手窩。

「嗨。」

罌罌是錄影帶出租店的新店員,她說她貪看電影,到這裡工作可以省去許多為她的嗜好耗費的時間與金錢。罌罌說話的聲音沒有女孩子氣,奇怪的是,也不像男孩的低沉或沙啞。「灩灩,罌罌,罌罌灩灩。」「我喜歡我的名字和妳的共組一個意思。」灩灩耳朵發燙,嘴裡像含了一口很稠的蜜,久久才順暢地嚥下去。

此後灩灩每日一過午都坐不住,像隻繞著圈子踱步的白文鳥,關在籠裡的時光愈來愈難捱。灩灩的工作是約氏藥廠的總機小姐。以她的英國碩士學歷,這份工作在大多數人眼裡是屈就了,不過灩灩非常喜歡這份工作。她覺得接電話讓她單純成為一個被經過的人。在長長的一天裡,她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讓對的人相互接上話,她與經過她的聲音與意圖之間保持著幾乎最微小的關聯,像是連結兩台主機互通有無的網路轉接頭,明明必要,卻若有似無。她對這樣的人事距離相當滿意。

另一個使她離不開這份工作的原因,在於約氏藥廠本身。約氏藥廠不是一個普通的生產胃藥止痛藥保肝丸的藥廠,它網羅了全世界幾乎二分之一最優秀的生化人才,以堅強的研發團隊與先進設備,成就了只有它能達成的跨國服務機構。它僅僅接受上流階級以及王族富人的訂單,針對客戶的特殊需求,量身訂製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藥品。

灩灩曾經偷偷溜到史料庫翻閱那些如夢似幻的藥物:有一組控制夢境的藥叫做「Final Cut」,共有一年份三百六十五種光束,只要在睡前打開光束,超奈米幻燈機與偵測器便會隨著光束附著、進入你的身體,依照你所選擇的光束刺激感官及大腦裡的視覺皮質,播放各式主題的夢境。「Final Cut」的人工智慧還可以自動探測、消化夢境中的你是否有意願進入夢境的下一階段,它設計的三百六十五個主題夢境裡至少有上萬個岔路可供選擇,客戶一點也無須擔心夢境重複或者不可收拾的問題。「Final Cut」是摩洛哥王子柯本的訂製藥物,他長年為失眠所苦,必須服用重劑量安眠藥才能一覺到天亮,但整夜無夢使他在醒來的白晝裡更加疲憊。資料顯示在服用「Final Cut」之後一個月內,王子的睡眠品質得到顯著的提升,就連安眠藥的劑量也隨著逐漸降低。王子還將「Final Cut」介紹給他的好朋友:視覺系搖滾巨星特洛伊,灩灩看著評估報告上特洛伊塗上魚鱗片片的濃妝,圖片下面特洛伊用簽字筆寫下:「Better than Drugs, I made this look from my fabulous dream!」還有電腦巨擘彼特.威得訂製的「I-sing」,這是表演狂必定為之傾倒的發明。它像是一個人體留聲機,可以無時無刻為你探查與人接觸時最適宜的背景音樂,從你的心境、對方的回應,自然地利用你的身體做為觀察與發聲的工具,最後從你口中輕輕送出,卻毫不干擾你本來要表達的話語。據說這項藥物大大提高了彼特各項交易的成功率,氣氛得宜並會自行巧妙轉換的背景音樂,使得對方對客戶的信任度不知不覺大量提升。缺點在體內停留的「I-sing」一併控制了整個聲音系統,一旦停止服藥,說話的功能也會同時喪失。目前為止約氏藥廠仍在持續為「I-sing」做實驗修正,希望可以克服這個全有與全無的困境。

灩灩跟罌罌說過這些常人根本無法取得的藥物,一面說一面神采飛揚,她覺得這些嶄新的發明讓天馬行空的幻想都有機會一一步上了正途。

「你知道嗎?他們正在研發的最新藥物『Revelateur』真的超酷,它可以讓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願望成真喔。研究員跟我說,他們從愛因斯坦的質能互換公式E=MC2平方得到啟示,既然物質是能量的另一種表現形式,反之亦然,那如果我們將一個人內心隱蔽願望的巨大驅動力匯集起來,那個終極的願望便可以被完全具象化、呈現在你面前。『Revelateur』是法文,是揭露者的意思,也是攝影用的顯影液。我偷偷看過他們的初步評估報告,人心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有人得到小時候練習用的紅色舞鞋,有人的手腳開始抽長,還有人被各式各樣的性玩具淹沒耶。」

灩灩繼續興奮地說:「『Revelateur』的療程比較特別,是七天療程。七天裡你的願望會從一個隱約的形象逐漸清晰,最後鑲嵌到你的生活裡,成為你的一部分。」

「聽起來像是上帝七日造人的故事哪。」罌罌插嘴。「把願望找出來,再幫你做好它,難道我們都再也不必為願望而努力了嗎?」

灩灩沉默了好一陣,她沒有想過這種事。

「妳不懂啦,一個不知道自己擁有什麼願望的人究竟是什麼心情。」她小小聲地回罌罌的話。

罌罌喀擦一聲按下拍立得相機的快門,照片從相機嘴裡吐出來,灩灩沮喪的臉慢慢浮出藥水表面。「妳看,這是一張獨一無二的相片,或許有一天我們會發明出像霍格華茲學校裡可以罵人和微笑的立體相片,到時還會有人記得這張獨一無二的相片嗎?」

罌罌繼續說著:「新的意義發生的同時,舊的意義正在失去。我不怕無法完成願望,我只害怕這些為我們的決定涉入太深的藥物,會使我們再也不懂得珍惜珍貴的片刻。」

灩灩聽著罌罌說的話,奇異地感受到一股平靜。灩灩沒有姊妹,只有兄弟,像這樣安適與平等的說話方式,她從未體驗過。她的童年只有孤單,還有夏天游泳的記憶。他們總是促狹地把她的頭按進水裡,她用盡力氣手打腳踢要掙脫,無奈勢單力薄,只落得又嗆又哭,整張臉都是游泳池的消毒水和無法控制的淚水鼻水。好幾次她坐在兒童池邊,抖抖地看著池裡如魚的兄弟,只想著這世界多歪斜,而自己竟只是一隻不由人的造物。

灩灩不願回想了。她把宮燈熄掉,闔上眼睛,睡前的藥已經吃過,今晚應該又可以好眠。恍惚之際她想到和罌罌一起看過盧貝松的一部電影,有一個滿臉鬍渣的殺手,和一個抱著大花盆過馬路的小女孩。她記得小女孩問殺手:「所有人的童年都這麼難熬嗎?還是只有我?」她忘記殺手怎麼回答的了。

隔日早晨灩灩大叫著醒來。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她坐在一台遊覽車上,好多凶猛的刺虎野鹿向她撲來,她自知無路,蹲下身想佯裝逸離險境,捂著耳朵她聽見母親在窗外大喊:「妳有種就不要給我回來!」她從發抖的指縫往外看,只看見罌罌遠遠的影子,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得模糊,灩灩從喉嚨的最裡面喊叫出聲:「救我!」話還沒有穿過口腔和唇齒發出真正的聲音,她就硬生生地醒了。

屋外跟夢裡一樣正下著雨,她拿起床頭的空藥袋,想起昨晚睡前吞下的最後一顆「Revelateur」。當研究小組在廠內招募「Revelateur」的人體試驗對象時,灩灩沒有考慮太久就決定報名。她已經許久不想費力改變她的生活,如果只是七顆藥,她想這種被動的革命或許很適合她。經過重重篩選,她與其他四名員工被挑選為受試者,而她被選中的原因據說是「思考消極,無法預測」。

她才不在意自己為什麼被挑上,不過她確信她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想知道自己的願望。開始服藥的時候,她每天都在想像,以為她的生活裡至少會出現全套的家庭SPA組合,或者老家二樓掛有木珠門簾的小房間。但每天寫下觀察日誌的時候,她都頹然地發現自己毫無所獲。七天過去,她的生活周而復始,沒有改變。不過沒關係,灩灩靜靜地從心裡偷笑,現在她發現自己已經不再需要這荒唐的藥物,也毫不在乎藥物的成功率與副作用了。

她已心有所屬,而這才使她孤單的日子終於結束。

她下床,走到落地鏡前,看著自己的臉,因為沒有戴著眼鏡,要走到很近,才勉強可以看見五官的輪廓。她直直看著自己的眼睛,小飛蚊在無法聚焦的視線周圍拍著翅膀,從伸手不能企及的空氣中靠近她、靠近她,微弱的光與物事的重影像是撒了一張漫天大網,緩緩向她落下,眩暈的知覺搖晃她端正的世界,她在太空裡,又像被推擠進一個愈來愈狹窄的甬道,她頭疼不止,彷彿即將爆炸,在瀕臨的尖端處有人輕輕掐了她的手窩。

「妳等我,等了很久了嗎?」

她看著鏡中的人影,是罌罌。是她給自己的願望。這時她才懂得她的人生,眼淚就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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