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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虎鼻獅

2008/08/26 06:00

圖◎陳裕堂

◎涂妙沂 圖◎陳裕堂

假日難得回家,午飯後,我坐在父親身旁陪他看電視。才坐了一會兒,滿頭白髮的父親用力吸吸鼻子,似乎捕捉到了空氣中突然侵入的氣息,他變得有點敏感。

「哦,妳身上有一個怪味道。」他皺著眉頭說。

我有點尷尬,女生被說身上有怪味通常意味著邋遢,我連忙把鼻子埋進衣服裡,像隻靈覺的獵犬,努力嗅著身上的味道,襯衫袖口和前襟,沒聞到什麼怪味,我又把頭髮拉到鼻尖聞著,仍然一無所獲。終於我想到什麼,從包包裡拿出一瓶日霜讓父親嗅著,他認真聞了又聞,然後他說:「嗯,就是這個味道!」

啊?我有點訝然,那是護膚乳液,法國天然的黍葵香啊。

何以天然的香味,在父親的嗅覺裡變成臭味?難道是年老的鼻子有什麼毛病嗎?忍不住向母親說起這件事,母親說:「妳爸爸這毛病已經很久了,他連我的香水味都說聞了會窒息呢。」

我設想從前父親的嗅覺是靈敏的,像傳說中的虎鼻師。

嗅覺失靈的好鼻獅

那時父親剛娶了妻子在鄉下做穡的年代,他可以憑著香蕉的香味,配合蕉叢上串串成蕉的色澤,判斷蕉園的採收期。他認為靈敏的嗅覺是一位好農夫不可或缺的,不只要觀看作物的生長情況,還要用鼻子去聞農作物的氣息。懂得香蕉的味道,甘蔗的味道,土豆的味道,鳳梨的味道,好的農作物有它成熟的味道,不甜的鳳梨就不會有好的味道,要靠近它聞一聞。有敏銳的觀察力,能嗅出下雨的先兆,把曝曬的稻穀提早收起來,免得被雨打濕;無論什麼遠地方的食物都要有辦法嗅出來,才不會打損食物;對農作物成熟的氣味熟稔,才不會錯過採收的時機,農夫要像一個虎鼻師!

我想起童幼時候,和妹妹圍著他守著收音機,收聽那則「虎鼻師鼻氣隆丸」的廣告。那是五十年代流行於廣播界的鼻藥廣告,那時我和妹妹躺在榻榻米的通舖上,聽著收音機的廣播節目。這是我和妹妹千盼萬盼的時刻,因為父親已經離開家鄉,離開他熟悉的農作物氣息,去城市工作,擔任西藥製藥廠的機械師傅,每逢大禮拜才能回老家團聚,聽廣告是我們最愛的餘興節目,聽到「虎鼻師鼻氣隆丸,丸丸丸丸丸丸。」父親會指著我和妹妹說:「妳像我,是虎鼻師,妹妹是鼻氣隆丸。」

那時只有五、六歲的我,懵懵懂懂的,誤以為爸爸說的是虎鼻獅,沒見過虎鼻獅,直覺以為虎鼻是大大的鼻子,虎鼻獅就是一種醜陋的動物,心裡很介意,還跟妹妹爭著要當「鼻氣隆丸」。父親聽著這麼稚氣的話,笑說「鼻氣隆丸」不是動物是藥丸。然後他說他是好鼻獅,我則是虎鼻獅;好鼻獅有高人一等的好嗅覺,我這隻虎鼻獅的嗅覺失靈,是一隻「唬」鼻獅,就這樣,父女三人哈哈笑成一團……

怎麼好鼻獅的嗅覺忽然不靈了?我忽然有點擔心父親的健康,幫他量血壓,又詢問了他輸尿管結石治療的情況。父親看著高血壓的白色藥丸,忽然說起藥廠的往事:「以前我做的糖衣錠藥丸最實在,乾燥的過程絕對徹底,我做的藥丸可以十年不會壞喔。」

父親說的是手工製藥,那個在GMP標準藥廠設備之前的的時代,製藥的技術靠的是機械師傅的工夫。他學手工製藥出師後,自己研發出絕佳的乾燥方法,要用實在的蜂蜜去和藥粉,藥丸才不易發霉,在當時,有些藥廠用葡萄糖代替蜂蜜,製成的藥丸容易受潮。

父親這些自豪的話,我是相信的,記憶中總有慕名而來的藥廠糖衣師傅,來向父親請益製藥的技術,父親常是不吝教導的。可惜的是父親任職的藥廠轉型未成,繼續運作需要找GMP標準廠房的藥廠代工。最令父親遺憾的是,他優秀的製藥工夫再也無法施展,但他仍然留在老藥廠,做著包裝的雜工,閒暇時拿起各種藥丸嗅聞著。

藥味化不開的濃稠親情

「現代的藥聞起來和以前不同,藥味淡多了,以前做胃散時,回家全身都是胃散味。」

記憶中胃散的味道彷彿又飄散在空中,以前曾問父親胃散是哪些成分?他說那都是他看不懂的英文藥名,那是藥劑師的配方。他的專業是把配方製作成藥粉、藥丸、藥膏或藥水,他把後製工作做好,才是他分內的事。小學畢業的他雖不懂得英文藥名,但懂得做藥丸比較要緊。

還記得從前去藥廠找父親,有時看他熟練地操作機械,攪拌藥劑;有時看他專注的攪拌糖衣,製作藥丸,一顆顆紅色的糖衣錠在機器裡滾動著,覺得好玩有趣。

「做得好的藥水也會有香味,像中藥感冒液需要熬一整日,在熬煮的過程裡,憑那個中藥味可以聞出中藥的純度,是濃是淡,唬不了人的。」

我回想著,從前去看父親在藥廠熬煮中藥的情景,整個藥廠裡彌漫著濃濃的中藥香。父親說連隔壁的狗都聞得到,拚命吠個不停。

父親說著從前製藥的故事,似乎好久沒有像這樣和父親閒聊了。小學時從鄉村移居城市,全家團聚後,父親不再像從前一樣,會和我們一起聽虎鼻獅的廣告,變得和我們疏離起來。每天下班回到家,他二話不說,一定先衝進浴室洗澡。偶爾我們姊妹要靠近他,他便斥喝:「走開啦!」我們面面相覷楞在一旁,看不見父親的表情,只聞到父親身上不停變換的藥味:混雜川穹、甘草的中藥味、胃散的麝香味。

那時,還依稀記得的畫面是,剛洗完澡的父親,不久又脫下十分鐘前才穿上的汗衫,母親問他怎麼了?他說是汗衫上面還有藥味。這種情況久了以後,我們不免也感覺父親的神經過敏,漸漸地,我們一下課也遠遠躲著父親。他也不喜歡我們去藥廠找他,他常說那裡只有藥味,不適合孩子遊戲,從此我們很少再和父親一起聽廣播節目,嘲笑彼此的虎鼻獅。

小時候一直以為父親不再喜歡孩子了,如今才知道,那是因為他長年守著機械室的藥桶,比洗衣盆還深的藥桶,裝載著四、五十公斤的藥量,一整日和藥粉、藥丸、藥膏、藥水為伍,下班後他全身都是從藥廠帶回來的氛圍……濃稠得化不開的藥味,怎麼洗都洗不掉。

「我身上都是藥味,怕你們聞不習慣。」父親終於說。

記憶中,藥的氛圍始終圍繞著家裡,甚至感染了我,有時候學校的同學說我身上有藥味,我會羞得無地自容,回家告訴父親,父親竟然哈哈笑著說:「那妳就告訴他們,藥味聞多了,比較不會生病啊。」

偏偏少女時代最愛面子,碰到再被同學嘲笑時,不免討厭起家裡無時無刻不存在的藥味。回家就故意翻開抽屜,倒出一大堆琳瑯滿目的藥品,裝出一副噁心的表情,一回頭看到父親下意識地聞著他的汗衫,我才懊悔起來。

藥桶中滾動的青春年歲

後來,同學卻分享了父親任職藥廠的好處,因為藥廠總有一些次級品,只是包裝差些,藥的品質無虞,我便偶爾帶一些去學校,做為和同學交誼的禮物。通常都會受到歡迎,尤其是香港腳藥膏和眼藥膏。但也有失敗的例子,像白花油之類的,放在女同學的裙子口袋,罐子有瑕疵,白花油慢慢滲出來,把她們的口袋沾得油膩膩地……放學回家,挨同學抱怨的我會遷怒藥品不好,父親卻嚴肅地說:「藥廠的藥,你們鄉下的伯公、叔公都倚靠它,日頭赤炎炎時,種田人容易熱到,嚴重拉肚子,黑黑的像鼻涕一樣的稀便,就是靠這個胃腸藥治好的,他們節儉捨不得買藥,我都是送他們散裝的次級品,藥哪裡會不好呢? 」

父親愛惜那些被品管淘汰的次級品,假日,經常回鄉下的父親,騎著摩托車載著母親,把那些藥品添加一些頭級品放在一個紙箱裡,裡面有各式各樣的藥,胃腸藥、白花油、感冒中藥、咳嗽糖漿、香港腳藥膏……父親分別用塑膠袋包好,每一包藥袋都是綜合的,代表一個鄉下家庭數月的藥量,上面用撕下來的日曆紙寫上鄉親的名字,三叔公、四嬸婆、堂叔、姑丈……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父親用藥品和親族免費結緣,藥品竟成了他返鄉時的伴手禮。

一直到七十七歲高齡,父親仍然沒有離開他的老藥廠,每天依舊在堆滿藥品的廠房裡活動著。一下班,他仍然維持著衝進浴室,洗去一身藥味的老習慣。不知不覺,藥味不只彌漫在父親身上,甚至把父親和我們之間隔開來了。到底有多久沒有仔細和父親閒聊?已經記不清楚了,渾然不覺父親竟漸漸養成奇怪的嗅覺……

我問父親聞得到桂花的香味嗎?他皺起眉頭,說桂花的香味比七里香好一些,七里香的香味濃得可以薰死蚊子,那麼玉蘭花的味道呢?他說濃聞起來讓人想拔腿就跑。但是母親烹煮的食物香味,他還聞得出來,破布子煎豆腐或是黑甜仔炒菜,聞起來仍然令他垂涎欲滴。我又拿出一些有香味的物品,一一讓他嗅聞,許多我們以為屬於香的氣味,例如沐浴乳、洗髮精、香精油……等等,對他來說都是嗆鼻的。母親化妝台上的進口香水瓶一打開,他就頻頻打噴嚏。所以我身上天然的黍葵護膚乳液的香味,在他特異的鼻子裡,也變成怪味道了。

原來經年累月沉浸在藥廠的歲月,終於使父親失去正常的嗅覺,或許他習慣嗅聞藥味,對藥的氣味熟悉,正常的香味反成了臭味。我腦海裡浮現父親熬煮中藥濕透了汗衫的畫面;滾動著藥丸的藥桶,真正在其中滾動的是父親的青春年歲,而他就是靠著做藥丸的工夫養兒育女……四十年後,父親真的變成虎鼻獅了,這是他為生養四個子女所付出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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