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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第四屆林榮三文學獎 短篇小說二獎> 狗影時光-----中
狗影時光
◎高翊峯 圖◎阿尼默
這天晚上，他抓著以黃狗命名的黃色飛鏢，在尖頭鏢尾巴呵口氣，說給助聽器聽：「不要離我們這區太遠。」黃狗在地磚上拉出一條虛線站立在J區街廓。飛鏢扎實碰上軟鐵地圖，在還沒有失去聽覺之前，古伯會形容這是踢踏鞋尖敲了地面一步，但助聽器的微型麥克風蒐集到的是飛蟲撞上硬玻璃的聲響。透過擴大器，飛蟲軀體變巨大了，撐滿古伯耳洞，翅膀羽翼無法展開，而以長著軟勾的腳爬進聽覺中樞。古伯走近地圖，迅速推斷飛鏢的落點處是J區主要道路的二段。他將推測的地址地號抄在紙條上，但又擔憂J區的距離有點遠，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面談？古伯決定再擲一次飛鏢。黃狗，幫我找一個更近一點！古伯的請求，是對那隻在他懷裡老死的雜種狗說的。牠是古伯唯一合法認養過的流浪狗。一身黃褐短毛，讓他在項圈名牌上寫下，黃狗。他吃便當時，會分三分之一的飯菜到鐵盤，將另一張椅子靠近櫃檯，喚黃狗跳上來坐正進食。古伯喜歡對牠說說話：「黃狗，今天的排骨炸太久了。」黃狗聽見，會抬起頭看古伯一眼，等他又再扒飯，才一起啃骨頭。養了七年，獸醫從黃狗喉頭夾出一根沾滿膿血的魚刺說：「長了一顆大腫瘤，沒辦法正常吞嚥，太老了，開刀可能會死在手術檯上……」古伯當下便決定讓牠安樂死。從藥劑緩緩在針筒裡消失到毛茸茸的胸部完全停止起伏，助聽器一直接收到：「慢慢來……這樣就不會痛了。」短短一分鐘，黃狗不停抽搐痙攣，牠的短毛也在那一分鐘全都乾燥成華白。黃狗第一時間被送到臨近的寵物火葬場，以三夾板棺材裝著，推入焚化爐。按下啟動鈕內火齊發同時，助聽器接收到：「火來了，不用怕。」古伯不知道是誰說的，但他很慶幸這天一早黃狗多少進食了一些肉乾。等拉出平檯要進行裝甕時，兩位火葬人員從骨骼白灰裡撿起一粒像是圓板藥丸的漆黑硬鐵。他們無法分辨那是什麼，其中一位問他：「你信佛嗎？」古伯才想起那粒略微扭曲變形的黑鐵，是綠色飛鏢的磁鐵頭。
依舊擁有磁鐵的黃狗，再次畫過完全寂靜的大廳。這次，助聽器沒有接受到任何鐵器互擊。黃狗不見了？古伯心一緊大步跨近牆，熟練地掀起軟鐵地圖。除了玫瑰的屁股，現在又多了微微隆出牆面的黃色十字線。現在觸摸黃狗底部，古伯怎麼看它都像是失去耶穌基督受難像的十字架。
「現在有安樂死……安眠藥，會讓夫人難過。」助聽器也分不清楚這是外部接受到的，還是古伯身體裡的共鳴。
第三隻美美準備安樂死時，夫人哽咽著懇求獸醫在注射巴比妥鈉鹽之前，能夠先施打一針鎮定劑。「對不起，只有人可以施打鎮定劑……」在那一刻，古伯覺得父親服用安眠藥，或許是比較舒服的。
他低下頭，地磚裡的博美正對著他吠，模糊的毛下巴頻頻開闔顫抖。摘下助聽器的瞬間，狗吠聲又響滿了整個大廳。古伯對狗兒說：「我知道你不是黃狗。」牠馬上在地磚裡倒躺著吐著舌頭，抖擻尾巴。古伯調整助聽器聲量，蹲下去撫摸腳邊的狗兒。他摸不到毛也沒有被牠的尾巴打中手，更抓不住狗兒呼出的熱氣，只有磁磚的冰涼與拋光上蠟的平滑觸感。古伯戴上助聽器瞬間，狗吠聲又消聲匿跡但地磚裡的狗更加興奮扭動躺平的身軀。
「我知道你會一直待在這裡。你哪裡也去不了。呵呵。」助聽器許久都沒有轉換如此爽朗的笑聲了。
第一封徵人信件，還是寄到黃狗射中的那個地址。古伯寫下的內容是：徵求一位大樓管理員。男性，四十歲以下，成年，無前科無不良嗜好。月休一日，提供住宿。薪資依新增大廈管理條例規定……面談當天，大廳來了五位應試者。先到的三位坐在古伯預先準備的小圓凳上，其餘兩位只得站著。飛鏢射中地址處是一棟小型老公寓。田字形設計，每層四戶，四樓層十六戶人家。古伯的信被釘在公布欄，便來了五戶需要求職的。水電工、社會學碩士、三十八歲單親家庭的父親及一位剛被解僱的電腦工程師，和有教師資格但沒有學校收容的獨身男子。古伯原本請夫人一起列席主持面試，但她受了風寒無法參與。
「我相信你會選出理想的接替人……」夫人在電話裡支持古伯。掛電話後，古伯便向最近的花店訂了新鮮玫瑰。
圖書室裡應試人一一面談。他們幾乎都符合古伯的期待，但最後並沒有人接受這項工作，理由都是與J區的距離確實太遠，雖提供住宿但無法全天任職。
「你不需要這工作嗎？」古伯問最後一位三十八歲的單親家庭父親。
「需要……只是我兒子還太小，每個月的無業救濟金其實還過得去。」
吃過晚餐便當，古伯迅速整理這天的訪客登記紀錄。他一一記住那五位寫在紀錄本裡的應試人姓名。他們確實都不錯，這讓古伯有點氣餒也有點埋怨這二十多年來，社會福利的立法太完備，人們很快就接受這些利民利己的政策規範。接下來的夜晚，他為盆栽澆水檢視海芋的綠葉。他用剪刀修剪轉黃葉子時，地磚裡的博美從盆底陰影處竄出來，不停追逐掉落的葉影、古伯的鞋子、掃帚、畚箕，直到他完成大廳清掃。電梯又叮了一口助聽器。報社的社長牽著美美走入大廳，順手將美美交給遛狗男孩。兩隻博美又短暫聚會在光滑裡跌倒，如同過去幾天，遛狗男孩只帶走了一隻博美留下另一隻狗。
「社長，夫人還好嗎？」古伯恭敬詢問。
「輕微發燒，過兩天就好了……夫人請我問你，今天的面試如何？」
「來了五位……有一位可能不錯，不過還需要再考慮。」
「如果真的不錯，條件可以再談。」停頓了一會，社長又開口：「無法勝任工作和沒有謀生技能的理由，可能無法申請。」
「……這個我也想過，可是就想不出其他理由。」古伯勉強笑了，輕輕作勢揮出拳擊的上勾拳。這模樣和他的年齡不合宜，社長因此苦笑。地磚裡的博美狗繞著社長興奮兜圈子。牠看見主人，但主人並沒有留意到牠。微微發福的社長，沒有追問古伯為什麼要申請，反倒說：「昨天夫人突然問我，如果她提出安樂死申請，我會不會生氣？」
古伯滿臉驚訝。
「別緊張，我們只是討論。」
「那社長怎麼說？」
「我只說，安樂死的立意是好的，其他的我沒有多說。」社長拿出香菸，點燃，留下第一口濃菸在大廳。「古伯……我其實也只想跟你說同樣的一句話。」
古伯不知如何回話，突地轉身走入櫃檯拿出一束新鮮玫瑰，請社長轉交夫人。
社長先深呼吸，才展開笑顏說：「夫人看到這束玫瑰，可能會難過……」
在推測夫人會牽美美下樓的那天傍晚，古伯將最後一支飛鏢藍寶射向磁鐵地圖。大廳又響起鐵器互擊聲。古伯花了幾十秒確認藍寶一直都立在地圖上，這才拿起紙筆走向前。他一邊推想抄寫D區地址，一邊思索磁鐵地圖不小，但過去沒事丟擲紅黃藍綠這四支飛標，有沒有不曾投中的點？記憶中，四個端點就從來沒擲中。古伯深深覺得，就算從這天開始，一直反覆投擲飛鏢到自然死去那天，也無法將地圖上的每一個點都投中。隱隱地，某種不知為何的公式邏輯呼之欲出。一支飛鏢的磁鐵圓頭，無法覆蓋所有地圖……四支的機率會大於一支嗎？如果把地圖撕下來丟掉，飛鏢還要留下來？不，地圖可以留給職務接替人，臥房裡的電器也可以留下來，制服也是，其他衣服就送舊衣中心，存款就給管委會當公基金，這樣應該就沒有了……古伯的思緒像剛煮熟的稀飯，一部分糊了，黏稠在一起，一部分還看得見米粒形。他低下頭，眼前一片乳白與蠟光。牆和地板顛倒過來了。那隻博美從變成牆面的地磚裡，掉進變成地板的白牆裡。幾乎同時間，大廳自動門打開了，又吐出一隻博美狗到變成地板的白牆裡。助聽器也發暈昏眩，直到它接收到呼喚。
「古伯先生……」
古伯凝神才注意到，現在回到牆角的是已經返回的美美。遛狗男孩走上前，蹲下身撿拾伸縮尼龍狗鍊條。遛狗男孩露出愧疚，說了道歉。古伯沒怪他，反而生出奇怪的念頭：如果我有小孩，應該也是這個年齡……
那晚跟社長聊過後，古伯將寫好D區地址的徵人信件，壓在「失眠等於睡著」的DM旁邊。三天過去了，都沒有交給來收發郵件的郵差。這三天，他幫九樓的林先生叫了住在對面大廈的水電工，換上新的馬桶控制活塞；看著夫人將狗交給遛狗男孩，小心問候她的健康；幫四樓的常任委員陳先生搬了好幾箱用來裝飾慶典用的七色彩帶與未充氣汽球；也幫那位寫卡片給他的小女孩，撿起從她小手滑落的一疊明信片。這些為數不少的明信片上，印著這個城市各個美麗的地標：曾經是世界第一高的摩天大樓、繁華與舊址並存的鬧街、新年期間的燈樹，以及冒著白煙的山區溫泉小屋。古伯撿起最後一張彩繪長頸鹿的焚化爐明信片，想到明文禁止土葬已經三十年。現在，全都只能火化了。他要在申請書上寫明，身後不要與父親放在同一處的靈骨塔。他很慶幸安葬法規還保留著安置骨灰罈的自主權。
一一送走搭乘接駁車的幼稚園孩童們，古伯不小心碰倒了櫃檯桌上的茶杯。咬了十多年茶垢的瓷器，應聲崩裂一角。少量的隔夜冷水，從杯口爬出，變成一隻沒有手指的水透手掌，緩慢伸向那封壓在玻璃下的徵人信件。直到這個早晨，他才將硬硬扁扁的標準信封，交給前來收發信件的郵差。這批新郵件中，有一封掛號信是寄給古伯的。簽收時，地磚裡的博美狗對著郵差狂吠。下一秒牠撲上前，咬住郵差倒映在地磚裡的左腳褲管，以牠弱弱小嘴的氣力，竟然讓郵差的倒影無法移動腳步。古伯笑出聲，郵差問，為什麼看著地板笑？古伯不知怎麼答，搖搖頭，沒事。郵差奚落古伯，你真的老了。
古伯假裝歎息但旋即難掩微笑：「已經在找職務接替人了……」
郵差離開時，雙腳的褲管連螞蟻通過的破洞都沒有。但地磚裡的博美狗則發瘋以犬齒咬合、前腳踩壓，撕裂從郵差倒影咬下來的一大塊褲管軟布。古伯沒理牠，拆開掛號。牛皮紙袋裡裝著市政府的公文。一張是公布社區大廈管理條例的新增條文，另一張則是大廈的住戶名冊。古伯細讀這次新頒的內容：「實際住戶人數超過一百戶的大廈，得申請兩位大廈管理員……以上申請，經住戶大會投票二分之一通過，得向所屬戶政管理機關提出。」
古伯讀完，確認這份公文與目前的大廈無關，便翻到第二張名冊，在自己姓名旁邊的空欄迅速簽名。他拿著兩枚圖釘，走到圖書室外邊的公告欄前，將這份公文固定在最新公告的位置上。他順手掀開軟木板上頭其他公文文件。環保署新訂自來水的氯含量不得超過80ppb的宣布，只差幾位還在國外做長期旅遊的住戶尚未簽名。垃圾增加分類標準與處罰的規定，在古伯沒留意的這幾天，全都簽名了。最近一次的管理委員會決議內容公告，也都有每一個成年住戶細讀過後的簽名。古伯拔除四枚圖釘，卸下兩份被充分閱讀的公告，對折後分別歸納到資料夾。之後，他赫然發現，狗兒已經把墨綠色破布，一整塊都吞進肚子。
古伯對著地磚裡那一團累吁吁的毛球團大聲罵：「你也想完蛋啊！」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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