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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撿拾一片荒蕪
撿拾一片荒蕪
◎吳柳蓓 圖◎王孟婷
自助旅行到越南境內的東界，甫踏入一處以土窯建築為主的村落隨即冒出一名膚色黝黑、體形瘦小、眼睛卻十分有神的男孩向我兜售他的東西。他以流利的英文向我乞求，買一個就好。我天生禁不起哀求，全數買下以防他再度追上來。手上一時多出十來件越南傳統織布，圖騰織得有點粗糙，手工不甚精細，可能連夜趕工應付遊客也亦未可知。
我仔細端詳織布，主要的圖騰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小亭子，周邊鑲有幾棵大樹陪襯，也嵌了幾朵白雲當背景，織布的樣式很簡單，卻將越南的樸實與傳統拓印在上。遊客如織，我隨境而走，村落不大，道路卻十分曲折，黃泥風塵吹得我腳步零亂，眼睛沖沙，行行復行行。進入更狹隘的衢巷，一群身穿越南原住民衣衫的小朋友往我靠近，手上捧著一批織巾以及幾項傳統小玩意。其中一名小女孩要我買手絹，我揮揮手中的織布示意她我已經買了，不需要。她向我表示賣掉這些東西才能上學、買作業簿，晚上老師就要收錢。我直覺這個小女孩說謊，我的經驗告訴我，上學應該在白日而非晚上，我心頭一緊，既生氣又無奈，遂擺起一張臭臉掉頭離去，心裡不知生著誰的悶氣那樣決絕。我掉頭離去，但我不敢回頭去望，去望那小女孩眼裡的失望，我雖然信任自己的經驗，心中卻莫名難受起來，如果我誤會她，她會不會對人性失去信任？我實在無法揣想需要以一條織布才能換一本作業簿的貧瘠人生。
乾草六角亭裡的一堂課
懷著心事走了一段不算短的黃沙路，經過一處市集，市集上的攤販與買家以物易物的方式在交談，他們各自牽著自己的牲口，拿捏吃虧與不吃虧的分寸。還有幾名婦人坐在地上撕豆莢，一名用雙手捧著紅辣椒的年輕女子上前交易，很認真的表情。少數幾名遊客包括了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市集的邊緣，深恐販商將我們攔下買些我們不需要的東西。有一名中年男子領著一名小男孩蜷縮在三十公分寬的窄道販賣動物造形的存錢筒，我定眼一瞧，那名小男孩正是不久前售我十餘條織絹的瘦弱男孩，我欲上前寒暄，卻見那名男孩迅速收拾東西，背起布包往前方奔去。我往他奔跑的方向快步跟上，一片黃沙滾滾看不見盡頭，一團白雲隱逸了朗日的熊勃，又見那男孩匆匆轉入左側，落入眼簾的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就在黃沙盡頭的不遠處。
亭子的骨幹由大木所架成，六角形的屋簷以層層疊疊的乾草鋪就，感覺陽光與雨水穿不透的硬朗。亭子中間擺著數張小桌椅，已經有幾名小朋友坐定，很不安分地嬉鬧聊天，中間立著一名亞洲人，笑容可掬，正在發給小朋友作業本。我與他們保持距離，站在聽得見他們說話的邊上，我聽見小朋友喊他大衛叔叔，十來位小朋友的名字從他口中毫無失誤地喊出，讓人備感親切，很像小學老師發作業簿的熱鬧景況。我發現那群孩子之中不僅賣我傳統織絹的男孩在座，不久之前才被我拒絕的小女孩也在其中，原來，這名亞洲人是小女孩口中的老師，她沒有騙我。當下我懊惱不已，自責被自己的成見所囿，完全如劊子手殘忍。我再靠得近些，親近他們的念頭濃烈，小女孩首先發現我，壓縮著臉，神情黯然。不一會兒，小朋友的眼光紛紛往我身上聚焦，亞洲人終於也朝我看來。
讓愛在人世間自由流徒
他放下作業本朝我走來，這才看清楚他的面容，他年約四十，留有一小撮山羊鬍頗有藝術家的氣息，最重要的是親切笑容始終掛在臉上。我明表自己無意打擾，只是好奇心驅使。短短的寒暄，我得到這名亞洲人是美國華僑，在矽谷從事IC設計，在每年的二月、八月固定飛到越南住上一個半月的答案。大衛白天四處行腳旅遊與拍攝，晚上則在村落教小朋友讀書寫字，學習成績優秀者大衛還提供獎勵，有時是獎金有時是生活物資。村落小朋友的英文聽、說相當流利，至於讀與寫則像文盲一樣，他們必須向遊客兜售物品以利維生，是一種迫於生計所練就的語言能力。他們更無受教育的機會，大多數的父母仍然認為讀書是一種浪費。最後，大衛跟我說，是一股無以名狀的心疼，讓他甘願每年往返村落，以棉薄之力幫助這群孩子享受勞力之外的讀書快樂。
小女孩不知不覺走到我身邊，扯了扯我的衣角，用眼神示意我買個筆筒好嗎？我蹲下來對她說：「讀書不用錢，作業簿也不用錢，妳說謊。」她眼眶一紅，淚水瞬間滑落，用童稚的哭腔對我說：「Sorry，爸爸說沒有賣完就不能上學。」剎那間我的心臟糾緊，完全原諒她對我撒的謊。我買下她的筆筒，又加添了兩條手絹。小男孩見狀向我走來，從布包掏出兩隻小豬造形的存錢筒遞給我，我沒有回絕，取出兩張鈔票摺成長條形塞進存錢筒，買下，然後回送給男孩和女孩。他們雙雙楞了一下，隨即抱著存錢筒大叫，手舞足蹈的模樣彷彿中了第一特獎。大衛立在一旁觀看我和小朋友的互動，用欣慰的表情傳遞他的感謝之意。我在心中告訴自己，是因為得到的愛已經滿滿的，所以放手決堤，把愛流徙。
存錢筒是我對他們的期盼，我一相情願地希望不管他們的未來有多麼坎坷艱辛，我都要祝福他們的人生像存錢筒裡所累積的金錢一樣，愈來愈豐富圓滿。走過千山萬水，才知道撿拾一片荒蕪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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