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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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突然天暗了

2009/01/07 06:00

突然天暗了

◎陳燁 圖◎阿尼默

第一次它赫然在心海澎湃時,西天的橙雲正穿過安寧病房的粉紅百葉窗。我斜躺在鵝黃沙發上,看著咫尺前的母親,她鼻孔插著氧氣管,好不容易稍稍安睡了。暮春霞光包覆著整個安寧病房。依稀彷彿我漂在1988年的劍橋康河邊草坪,對著歎息橋的繽紛夕陽發怔;也恍若浮在1992年洛磯山脈的露薏湖,與友人聊著湖上雪山傳說中的三個印地安人茶店——我的眼眸不斷閃過一個紫藍的亮麗影像。說不上來是什麼形體,很像夢中情人,完美而模糊。

它堂堂皇皇進駐到我體內,攢進我敏感的腦神經,蹂躪我的睡眠時,我的母親已經離世;之後股市崩盤投資斷頭,接著被朋友倒債,我驀然驚覺自己正爬上窗緣——那個紫藍麗影正在星空下對我招手。極其用力阻止自己往它奔去後,我拔掉電話插頭,關上電腦,手機扔進包包底層,沒去上班;眼淚莫名其妙撲撲不止,足足流了一天一夜。

任由黏稠憂傷包覆全身

隔兩天,下班趕緊去看精神科醫師。坐在候診室的塑膠椅上,挨挨擠擠一團灰雲似的等候的人們,神情黯淡,目光呆滯;有雙眼紅腫的,有用手掌拍擊太陽穴的,有額頭貼著牆壁扣扣撞的,還有雙手搓個不停的。我掛到48號,離醫師下班時間剩不到一個小時,診療室門旁的小螢幕顯示看診才到23號而已。我瞄到右側男性患者掌中的掛號單是55號。那是我第一次看精神科門診,當我向醫師敘訴自己時,醫師的下班時間已經超過一小時又二十分鐘;我的初診溯本追源到家族史的上兩代,用掉三十三分鐘。

然後是一次又一次的精神科門診。不斷描述我的失眠與噩夢,四周圍架起的高牆,牆上纏滾著一圈圈通電的鐵絲網。夜裡我呼吸困難,找不到出口,無法逃生。醫師診斷的病因是罹患雙極型情感憂鬱症。七顆各種抑制憂鬱的藥丸,二顆軟便劑(原來抑制憂鬱症藥物會導致便祕),必須在睡前吞服;約莫過二、三十分鐘,將會有個鍋蓋咚地敲進腦殼,昏睡過去。剛開始治療的三個月,每天昏睡十小時以上,對外界事物感知麻痺;崩潰的經濟,停滯的創作等,都不再有焦慮陰影。

一日中最清明的五、六個小時,我用來全心教學與備課。因昏睡時間過長,導致我食欲不振,體重往下掉。我的靈魂也陷落在深井底,躺在黏糊糊的泥濘中,每次掙扎要爬起,就打滑摔倒;最後連憂傷也疲憊了,我任由黏稠的泥巴包覆全身。慢慢的,我連泥濘濁濁的憂傷也感覺不到了。

第四個月,醫師換了一些藥物,叮囑說情緒會緩緩往上提,千萬不要因為感覺一切好了而擅自停藥。「一切好了,只是憂鬱治療過程的假象。」醫師說,他治療的病人當中,有些擅自停藥的,結果導致前功盡棄。

果然,在高樓都會的夜空中,我開始看到家鄉運送甘蔗的五分車,噗?噗?冒著白煙,一路響著遙遠年代的鳴笛,向我的記憶片層而來。白天和黑夜交接時,我感到了時光流逝的孤寂。陽光燦麗時,我雀躍的心想唱歌;陰雨霏霏時,我怨嗟造化總是弄人。我感受到情緒的幽微轉折。就是那麼一夜,睡前我看著各種藥丸,突然憤怒起來——我的人生註定要被這些藥丸操控嗎?如果我甩了憂鬱症,不就海闊天空了。

於是我停止服藥。於是醫師的叮囑變成詛咒。於是更多的藥物進入體內。

直到兩年半過後,連我的醫師也轉任了兩個診所,我才徹底接受憂鬱症不可能痊癒的醫學看法。這期間,我閱讀了不少憂鬱症相關書籍,喃喃自語說服自己跟憂鬱症和平相處。它自從來到我體內後,從來沒有離開過,只是有時它歇睏去了,有時它又活力四射。

拉著藥物繩索朝光攀爬

它會奇妙地感知季節變化。陰寒冷濕的冬季,它特別囂張,除了舞動大槌敲擊我的腦殼;它還會灌我迷湯說:「跟著我的黑暗感覺走,我會帶妳走惡水大橋,進入死亡幽谷,不要怕,我會守候妳。」甚至,它用深情的紫藍黯影擁我入懷,讓我恣意發洩壓抑的淚水,得意地對我笑著:「妳終究是我的俘虜,別掙扎了。」

「不!我不要切割自己,分離自己,我不要成為你的一半。」我很憤怒,它對我的占有欲太霸道了;為什麼我不能擁有完整的自己?為什麼我這麼無助地任由它宰割?我陷落在決堤的淚水裡,它卻笑得無比燦爛,用邪惡的紫藍魔袍裹住我,讓我哀傷到無法自已。甚至,我都忘記了成長的受苦心靈,要終生奉獻給文學的承諾。

為什麼活下去這麼艱難?

為什麼突然天暗了?

我苟延殘喘地匍伏在日子的泥濘中,霧露茫茫,四野昏暗。

然而,到了芳草繁茂的夏季,它卻睏息去了。我重新看到井口的光照,慢慢拉著藥物的繩索,往上攀爬。眾聲全數清醒了,夏夜會微笑;繆思女神紛紛飛飛,從微曦曙色到薄明晚霞,我盯著電腦螢幕創作,直到星月西沉。我的腰椎發出疲累不堪的咿哦抗議,但我的手指依然叮叮咚咚敲打鍵盤。饑餓、戰爭、屠殺、死亡,對我是鏽跡斑斑的辭彙,比不上我在模糊生活裡如此清晰的痛苦,而這些痛苦全藉由鍵盤敲進文學創作裡;若比擬那些將殘缺還諸天地的典範,聾耳貝多芬、瞎眼波赫士等,我的憂鬱到底是造就文學神話,還是海倫.凱勒般的勇敢陰影?

「面對它,解決它,最好的方法是走入陽光中,走進人群裡。」

點燃自己生命的光

一個跟我同樣擁有重症憂鬱的朋友,在服用了近二十年的抗憂鬱藥物後,毅然決然斷藥。「當時,我已經不想再活下去。既然如此,何必吃藥呢?於是我就躺在床上,任由日升月落。」他說,那種徹底放棄只求解脫的心情,讓他甚至無法爬起床。家人以為他因工作關係作息顛倒,沒想到他竟在等待生命結束。昏迷之後送進醫院,做了各種檢測,醫師診斷出他自行戒斷抗憂鬱症藥物導致頭痛昏迷,開出治療頭痛的藥物。「我拒絕再以藥制藥。」他橫豎豁出去了。山窮水盡的柳暗花明,「人生處處有玄機,或者說生機,我無可無不可聽著法師講經,聽著聽著,沒想到聽進去心裡了。」他在宗教中找到光照,找到安寧,找到救贖。「而且,我現在完全不吃任何藥物,靠運動,多走路,多曬太陽,每日跟信徒談佛論禪,比以前健康多了。」

這個冬季,我又墜落千噚海底般的幽黯地帶,連怨歎蒼天都毫無力氣。它再度向我撒下漫天彌地的黑,嘿嘿嘲弄我卑微的生命。只是,這一次,兩位女性大姊用盡力氣將光撒向我,醫療我受損害的靈魂,除去那綑緊的殘缺繩索,幫我開闢了一條通往光的道路。

我怯怯地跨出第一步時,想大聲呼喊:憂鬱症並不可怕,突然天暗了也沒關係,重要的是堅定信念。信念我們每一個生命都是上天應許的寶貴禮物,上天不會絕人之路。

我衷心祈願:大家都能點燃自己生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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