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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遺種

2009/08/16 06:00

【閱讀小說】
遺種

◎施叔青 圖◎閒雲野鶴

寄生說他要做他自己。用文言文寫漢詩他才能做他自己。他拒絕成為自己以外的另一個人。

書塾被迫關閉後,寄生南北詩社擊缽遊食,困頓了幾年,回洛津後,妻子又為他添了一個女兒。孩子落地半年多還沒有去報戶口。經不起老妻一再嘀咕,寄生拿著戶口名簿到役所為女兒登記。

役警看他一襲鐵灰色長袍,頭上卻梳了個道士髻,違反當局正在推行的斷髮放足的命令,便把戶口名簿擲回,非得要寄生響應文明維新斷髮易服,否則不給予申辦戶口登記,氣得寄生大罵獰吏,拂袖而去。回家途中,又有無賴對他的道士髻指指點點,在後面向他擲石取笑。

寄生一口氣難平,寫了好多詩諷刺那些躬迎日軍,首先剪髮變服的人。

他不願像那些腳踏兩隻船的台灣人,把辮子盤起來戴上帽子,萬一大清帝國捲土重來又光復台灣,可以辮子為證,對清廷表忠。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辮子成為安身立命的一部分,一根辮髮留存,等於留存一股氣節,認同漢民族。役所回來,寄生晚上睡不安穩,生怕別人趁他熟睡,把辮子割斷。

斷髮易裝,看起來與日本人無異,寄生將認不出自己的面目,這樣一來,他就不能做他自己。

日本當局利用一些紳士名流的故事鼓吹剪辮易服的必要:林獻堂留著辮子到日本去,被兒童丟石頭,罵他是清國奴,有感於威儀,立即剪辮易服,李春生在東京街頭被辱罵為「拖尾奴才」,剪辮後立刻感覺自己「容姿變得氣宇壯大,英俠之氣勃然流露,已非昔時孱弱佝僂可比」,也有到倫敦被過路行人當做野蠻人,取笑身後拖了條豬尾巴的,為了不讓洋人侮辱,呼籲剪辮易服。

日本東京、倫敦,全都是異國。我可是踏在台灣人堅實的土地,寄生拍拍胸脯。剪去辮子等同做了日本人,他不只一次看過族中年輕的一代斷髮的場面:

長輩跪在祖先神位前痛哭流涕,懺悔子孫不肖,未能盡節,抓起辮子橫著心腸使勁用力一剪,喀嚓一聲,辮子落地,一家人哭得如喪考妣,許願有朝一日趕走日本鬼子,會再留髮以報祖宗之靈。

顯然斷髮的年輕一代是不想做台灣人。

殖民統治者利用紀元節、神武天皇祭、始政紀念日舉行集體斷髮大會,當這群即將被剪去漢民族標誌的,寄生想,他們出門前,不知道有沒有照最後一次鏡子,在鏡子裡看自己的臉,把自己銘記於心,從長著頭髮的這顆頭往下看,支撐著腦袋的脖子、肩膀以及軀幹……最後一次好好看自己。他們不知道有沒有察覺,很快即將脫胎換骨,變成另一個人。

辮子一落地,腦袋一輕,整個人連重心也失去了,摸摸突然空盪盪的頭顱,心也空盪盪的,完全失去依憑,需要有什麼做支撐,趕快跑到帽子店買草帽、鴨舌帽、打獵帽、禮帽、氈帽,甚至笠帽,就是沒人戴中國式的瓜皮小帽。戴上帽子,立刻換上一副新的面孔,走到街上,所有的人都是那一個面孔,全是一個樣子,認不出誰是誰,只知道看起來不是正宗的漢人了。

剃光鬍子,脫下長衫,換上西服——裁縫店也生意大好——走起路來,不再像穿長衫時寬袍大袖大開大闔了,他們的行動舉止受到西服的限制,自我收斂產生另一種樣貌,希望變成穿衣服的人,舉手投足、點頭頷首、輕咳眨眼,平凡的動作也變得十分怪異,拋棄自己本來的姿勢,好像聽命於某些看不見的指示,由一套不知從哪裡模仿而來的姿態取而代之,看起來很矯情做作,虛張聲勢,神情有點不確定的疑惑,失去從前的自信。

可是在沒有斷髮的人面前,像寄生,卻抬頭挺胸,傲然地從上面往下看他,或是冷淡地對他斜睨。他們連講話也不一樣了,滲雜幾句日語,閩南話也不再流利了。

寄生冷眼旁觀,最後悟了出來,這些人在模仿警察局、郵便局、役所的日本人,他們希望被誤認為日本人,只差嘴上沒留短髭,因為不准台灣人留。

渴望成為日本人終究無法如願。這些被改造的新人類,好像喝下迷魂湯,摧毀本來的意識,切斷記憶,變成沒有過去、沒有歷史、沒有時代背景的遊魂,只知道服從他們聽過,卻沒有去過的國家,把那個國家的一切變成他們的一切。

為自己頂上幾莖頭髮留遺種,施寄生首次起了走避中原的念頭。

日本領台後,根據《馬關條約》中的規定,給予兩年期限讓台人自由選擇國籍,期滿之後,未內渡遷徙者,便被認為日本的子民。

為了逃避異族政權的統治和社會混亂,上自達官顯貴、中舉士子,下至沒有科舉功名的地主紳商,紛紛攜帶重金細軟家當蔽海而浮,舉家內渡,一時之間避難者的船隻連帆相望,走不了的為保護家產免於戰亂,只好把財物埋藏地下。

寄生先祖幾代渡海來台定居,死後埋骨台灣,他對生養的土地產生鄉土感情,為保衛家鄉才會投入八卦山之役。他不齒有些豪門富商雖然內渡,可是並不放棄在台灣的產業,早在動身之前就做好安排,以願意做日本良民為交換條件,希望日本當局不會沒收他們的產業,卻又不甘喪失追求功名的機會,活該這種人被日本人恥笑為「一身兩用」。

役所受辱後不久,寄生收到內渡廈門的劉梅安舉人的來函,告訴寄生他在鼓浪嶼依山傍海修的花園已然完工,園子的格局景致仿照新竹老家梅園,又採取天然地勢,加上湖石補綴山色,達到園中有園,景中有景的妙境,花園把大海一隅蒐藏其中。

劉舉人信上提到春節前杭州舉辦的古今書畫展,他躬逢其盛,蒐藏了幾件青銅器,準備在異鄉另起爐灶,重新蒐集文物。

寄生與出身新竹名望之家的劉梅安交情至深。乙未變天之前,常被邀請到劉家的梅園談文論藝。劉舉人的父祖隨劉銘傳渡海來台,落戶新竹,在宅第後修了座花園,種植數百株紅、白及綠萼梅樹,梅園之名不脛而走。劉家邀請中土官紳幕客、文人雅士經常在園中聚會雅集。

來客穿過濱水的遊廊,撫著漆紅欄杆,欣賞蝴蝶形、蕉葉形、葫蘆形,各種設計別出心裁的花窗,來到廣廊盡頭,水上浮著挹秀亭,來客搭小船游池上岸,在亭中飲酒作詩。

光緒初年,劉梅安科舉中榜,糾集文人儒士,合力在梅園奇石陡立的梅花書屋展開《台灣通志》的纂修。

日軍入城時,劉舉人無意內渡,為使鄉人免遭傷害,率眾迎接日軍,待市面恢復平靜後,便退隱自家。日本人任命他為參事,要他繼續扮演地方領袖的角色,被他嚴詞拒絕。日軍進一步將他的一大片宅第占用做為營舍,久不歸還,倒也罷了,尤有甚之,日本警察任意穿堂入室,驚動劉家私宅內室的婦女家眷。

劉舉人眼見一些協助日本人徵集人才的耆老,雖不捨晝夜奔走辦理,不但毫無俸賞,而且動輒遭受譴責,與清廷官府禮遇地方顯達實有天壤之別,於是起了離台之心,舉家歸避廈門,留在台灣各地的祖業委託姻親代為管理。

兒玉源太郎總督對內渡的菁英採取籠絡和利用政策,首派民政長官後藤新平渡海造訪劉梅安,以他留在台灣的家產有待掌理為理由,誘使他返台為殖民政府效命。梅安不為所動,吩咐姻親將所收的租扣除費用,若有盈餘,即存入廈門豐南信託公司。

劉家內渡廈門,寄生曾以「何日梅園再吟詩」表達不捨之情,與劉舉人隔岸以詩唱和,傾訴悲愴悒悶的情懷,梅安坦言此生最大憾事是未能完成《台灣通志》的修纂。梅花書屋人去樓空,才起了個頭的工作被棄置一旁。他本想待時局安定後,再私下結集文史之士,避開日人耳目暗中繼續未竟之業,也算是生為台灣人所盡的一點心意。

沒料殖民者欺凌無度,演變到他不得不出走異鄉。日本當局看他滯留內地不歸,闖入他新竹的宅第,先代遺留的骨董書畫、古籍碑帖化為烏有。梅安臨離開前,加了幾把重鎖的梅花書屋,也劫數難逃,《台灣通志》殘篇斷稿下落不明。劉舉人向寄生發出悲號:

著書枉用一生心 百年文物悲塗地

為了表示堅決不肯附日的決心,他以擁有日本籍為恥,向日本駐廈門領事署申請退籍,恢復中國籍貫後,以「錦繡江山成決裂,何堪回首問蒼穹」的詩句自況。

寄生設帳援徒的書墊被日本當局取締後,他再也不能閉門讀書臨帖自娛,以丹青消倦不問世事,過安貧樂道的日子了。為了生計,只得擊缽遊食,到台北、新竹、台南的詩社串連,鼓倡詩社,為延續斯文於不墜而奔走。

劉梅安轉得知寄生生計窘困,以日本停止書墊後,不少師儒、掌教士紳均回返中原,一再慫恿他移居廈門。

「以先生的詩文成就,必當被推為祭酒」。

邀請寄生成為他的座上客。

寄生感謝劉舉人的心意,仍無內渡之意。一直到日本當局強行實施剪辮斷髮政策,寄生首次萌生內渡中原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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