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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幽微之光

2009/12/06 06:00

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三獎
幽微之光

◎吳淑娟 圖◎閒雲野鶴

我不記得那盞小燈泡是何時在我的記憶裡捻亮的。

幼時,在家中側廳的一個轉角牆壁上,鑲著一個小小的木櫃。刻意不惹人注意的姿態,卻有著一種氣息,在寂靜的陽光裡流淌著。開口是對外的,深棕色木頭紋理栩栩,裡面有個小紅布袋,上頭有毛筆寫著的纖細筆畫的字。香爐放置中間,邊角裡亮著一盞小燈泡。那是個母親從來不肯解釋的牌位。

木櫃裡幽微的光,凝結在側廳屋簷之外。窗外陽光如此明媚,阿勃勒成串懸垂的鮮黃綻出幽雅,春不老淡紫色的小花嫋娜舒展著,唧唧蟬聲響起方歇,庭院外孩童笑聲朗朗。

逢年過節,母親會細瞇著眼,仔細擦拭木櫃裡裡外外堆積的塵埃,在木櫃前慎重地擺上年節飯菜。母親總領著我和姊姊,朝木櫃裡焚香拜拜。她自己是不上香的。我拿著香,總是滿腹疑惑。看著小燈泡幽幽地散出昏黃濛亮,這樣的時刻,我總會分了神,不是斜著眼偷瞄母親,就是拉長了耳朵費力想聽出她口中的念念有詞。壓低聲量的細細的話語,隱晦地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那聲音,像埋在千山萬水之外。大概是什麼年節準備了什麼來拜之類的話,神情肅穆儼然,裊裊香篆中,看不見任何情緒。

多年來千篇一律的儀式。而我的好奇也在每次習慣的模式中,沉澱在歲月的風霜雨露裡。

我的母親不只對木櫃的事諱莫如深,尋常生活裡食衣住行禁忌頗多,對於養育小孩更有許多令人難以理解的堅持。照書養或照豬養之論,對母親來說,全然無用。多年來,她用著自己緊繃的神經滴水不漏的方式養。過度的無微不至,杞人憂天的擔心,使得我們整個童年,像似待在那安全溫暖無菌的子宮裡,營養和氧氣源源不絕,被照顧得密不通風,卻也令人窒息。

春夏之交秋冬之際,我們身上的冬衣和外套,總在小暑時退場立秋時出場。母親堅信多穿點總沒錯,以至於幼時我常悶出滿頭滿身痱子。母親幫我塗著痱子膏總溫柔地說,不要感冒就好。而小孩哪有不愛玩的呢?遊戲興頭一來,又是一陣大汗淋漓,母親總又不嫌麻煩地怕發了汗衣服濕冷,再往後背墊上棉巾。我們總不願衣服後頭露出鼓脹的樣子,模樣難看也欠自在,急起來掀起衣服就想脫。母親慌張制止。濕漉漉的身體,見了風總要著涼的。邊叨念著邊將棉巾塞好定位。於是,我和小棉巾共度了無數個寒暑。

當午後的天空,出現如大布幕般的魚鱗狀雲層時,平日不喜歡帶雨具上學的我,可一點都不用擔心。無論多忙,母親一定會送傘來。襯著背後的鉛灰天空,滂沱大雨下總見她的臉孔和身影,滑行過教室一方一方的玻璃裡。她會在教室外對著正在上課的老師,不好意思地客氣地點頭欠身後,再對我微微一笑,嫻靜地在走廊等我放學。雨水是透明的簾幕,傘中的世界,只有我和母親。她撐著傘,攬著我的肩,身上飄出的絲絲縷縷的蒜頭味醬油香,我知道今天該有滷肉可吃。雨天如此溫暖又美麗。

我們的一場小感冒母親都會莫名焦慮。對於我們的大小病痛,她嚴陣以待。像個偵測器般,隨時要亮起紅色警訊;像個敏銳的水銀溫度計,一有狀況必然瞬間反應。從跌倒樹上摔下出麻疹扁桃腺發炎流行感冒,她總在我們傷口癒合病痛減退後,繃緊的神經才得以釋放,常常讓自己疲憊不堪。為什麼要這麼緊張?為什麼要照顧得這麼累?生病的我們,照吃照睡照玩,既可請假又可吃到難得享用的肉鬆,為什麼要這麼緊張?疲憊漾在她的臉上,心田深處的憂戚卻是我們無法探知明白的祕密。但迷迷糊糊發燒躺著時,眼下床舖是傾斜的,天花板是崩塌的,天地顛倒,又渺又深,看見的母親,挺直背脊凝視著我,臉上暈開的光,我看了一眼,昏沉中又安心睡入深深的夢裡。病中的我,仍在那溫暖安全的子宮裡。

怕我們外食吃壞肚子弄壞身體,也怕隔夜飯菜不夠新鮮,對於我們帶便當上學,母親慎重其事。如朝九晚五的公務員般,我們的便當是母親的打卡鐘。多年來,這是一件連生病都不能請假的工作。母親總在晨光熹微中淘米、洗菜,一早的鍋鏟飛舞個不停,最後幻化成便當裡傳統又古典的樂章。物質不豐裕的年代,逢年過節,當做牲禮的雞鴨魚,自製的香腸和臘肉,母親總攔著父親食用,那是我們幾個孩子的便當菜,省儉著吃,它可以在便當裡風光上場一段時日。背起書包,貼身還熱著的便當,一早跟著我進校門。放上蒸籠時,同學們冰凍的隔夜便當,竭力地冒出一顆顆水珠子,我的便當則在那兒悠哉地呵著白氣。

很多時候我會羨慕起每天中餐外食的同學。因為有個無微不至的母親,我很少有外食的機會。不管衛生營養新鮮與否,外面各種食物對我有如巫婆手上的蘋果,散發著迷人的蠱惑魅力。春去秋來,便當蓋掀起的剎那,白茫茫熱氣總湮沒了我,午餐的便當成了我的痛苦桎梏。每天便當吃不到三分之一。卻總也開不了口,可以一天不帶便當嗎?相對於兄姊們高壯豐腴,我的瘦骨嶙峋,常讓母親在便當飯菜中急白了頭髮。她百思不解。我倔強地讓她煩著。

母親說,穿少會著涼,淋雨會頭痛發燒,外食會吃壞腸胃,泳池海邊太危險,馬路車子不長眼……這些無盡的擔憂交織成一個牢籠似的童年,我常不能明白,為什麼我們家的孩子要比別家孩子受到更多的限制和保護?

以現代教育的觀點,這樣限制這樣保護,好嗎?

在她所想到的範圍裡,在能力所及的地方,緊緊圈住箍住,直到我們長大。這樣不行,那樣不行,我一度討厭起這樣的母親來。母親不是不知道孩子的反彈,她從不解釋什麼或多說什麼,總溫婉地好脾氣地說,等大一點成熟一些,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的時候,所有的一切,就可以釋放解禁。

上了大學,在必須讓她安心的前提下,母親對我們果真履約,卸下我們身上的偵測器和水銀溫度計。但她對自己卻難以釋放解禁。在母親眼裡,離開她的羽翼到異鄉求學工作或成家過生活的我們,不管幾歲,仍舊是個孩子。三餐有沒有按時吃?夜裡會不會踢被著涼?種種牽掛,仍牽扯在眉心的皺摺裡,垂掛在請菩薩保佑合掌的雙手中。

母親要擔憂到何時呢?當我在產房分娩,孩子難產,醫生宣布要緊急剖腹時,我的母親當時受到極大的精神上的震撼。我奄奄地躺在病床上,看著她站在病床側邊,手足無措。天花板上森冷日光燈照著她慘白的悽惶憂慮,蒼老的眼眸暗成一團愁苦,時光又回到了兒時。這應該是她懷我生我養我的過程中,所遇到最令她惶恐揪心的事。躺在待產室床上,許多儀器在我身上縱橫交錯,點滴、氧氣罩、宮縮記錄儀、胎心音監視器,事實上,一切情況都在醫生掌控中。但那些盤根錯節在我身上的管線,卻讓我母親難過得紅了眼眶。醫生說,若再生不出來,就必須剖腹,就必須動刀。母親直說,怎麼會這樣?最後,緊張地在我耳邊低聲說,陣痛的時候,就喊喊媽媽吧。我眼眶一紅。不知喊過幾回媽媽,像要把苦痛轉移給她一般。疼痛一陣陣,像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鑽入肌肉刺入骨頭,絕不能抵抗疼痛的來臨,因為孩子會被緊張的產道卡住,產程就會更加遲滯。我是個母親了,我一定有足夠能力迎接陣痛,等它一拍一拍緩慢降臨繼而快速地鋪天蓋地而來,由遠到近由近到遠,周而復始的痛楚。必須撐到孩子平安降臨。是的,我必須有這樣的能力,不必培養,無須練習。有多痛呢?我的眼裡有母親堅定的身影。媽,原來生一個孩子是這麼辛苦。在醫生下刀最後一刻,我聽見嬰兒力竭聲嘶地嚎啕大哭的聲音。這是個健康的寶寶,我如釋重負。模糊的眼裡,母親又是疲憊不已,像是她也和我經歷這一場生產般,彷彿她又再一次生下我。

母親要擔憂到何時呢?當我也為人母之後,我知道這樣的擔憂是無止境的。很多人的母親或許也是如此,細心呵護著自己的小孩,然後看他們健康長大。但我的母親的確更與眾不同。看孩子健康長大這件事,對她來說,一路上如履薄冰,唯恐有個閃失。

屋外,阿勃勒春不老依舊在庭院裡花開花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過去,那木櫃仍舊雅淨,只是邊框有些歲月留下的剝蝕跡痕。不見灰塵也沒有光澤,不擾攘的沉寂靜默,如同一個屋子裡已有歷史的擺設。只有那盞燈泡依舊幽微地光亮著,照著褪色的紅布袋,照著隱隱渺茫不可知的詭譎。

有天家裡突然要辦喜事了。所有女性長輩頭上都別上一枝紅花,人來人往,喜餅嫁妝宴客,一應俱全,行禮如儀。只是誰要結婚呢?一枝枝晃動著的赩紅的花,女人們在眼前忙碌穿梭,這是一場不見新娘的婚禮。這麼多年了,我終於知道答案。

要結婚的是我從來不知道的大姊。一個只活了四個年頭就離世的大姊,她是木櫃牌位的主人。

在那晦澀褪色的五○年代,四歲的大姊,因為染上當時流行的小兒麻痺症,早夭往生。歷經高度疼痛指數生下的孩子,又讓母親再痛一次。心靈瞬間受到重大創傷,使得母親當時十分自責,怪罪自己照顧不周,怪罪沒能給孩子好的體質,凡此種種,思前想後地追究每個環節,緊緊地用懊悔和傷悲困住自己。我如何能夠想像,暗夜裡一個年輕的母親,抱著一個身體四肢垂軟的幼兒,眼見孩子在懷中氣絕,聲聲呼喚不回。那種自責,那種無助,那是多麼地痛。

我是多麼為母親心酸起來不捨起來。

這是母親的一盞心燈,隔著歲月的滄桑的眼,看見曾經的自責與歎息。

童年一幕幕景象,倏然浮掠過,畫面穿梭交織,光影幻化,那是母親一張張疲憊又憂心的臉孔。每日出門進門俯仰之間,木櫃裡曖曖的幽微的光亮,怵目的紅色小布袋,那是母親心中一盞早隕寂滅的星子的光。那個牌位是多年來母親心中難以承受的痛,是一個她難以解釋的悲傷回憶。綿長的歲月裡,她用焦慮害怕疲憊憂心,為我們織就一張安全無虞的童年,一針一線密密縫補的都是戒慎恐懼。而,我卻看不見她眼中的黯然,聽不到她無聲的歎息。

媽,我終於明白,你是多麼害怕悲劇捲土重來。

早隕的女子仍必須有所歸。

儀式在夜裡舉行。母親臉上沒有情緒,在深沉的夜裡,髮上的紅花,闃黑裡的那一抹隱隱喜氣。那個陌生男子捧著米斗而來,香爐放進,之子于歸,宜室宜家。這是妳的夫家,妳要跟上。汽車的引擎隆隆,就要出嫁了,此刻,該是窗口要丟下一把扇子的時候了。將來,不是在小木櫃供奉著,而是合爐在夫家的神龕上。汽車緩緩駛離,留下一陣氤氳,在母親垂老的背影裡漸漸上騰漸漸消散。終有個好歸宿,終有個安身之地。

捻熄那盞幽微,一切都靜下來淡下來。母親回身轉頭,黑魆魆中她緩步走來,眼裡有閃閃的淚光。我忍不住掉下淚來。屋外,螽斯低沉宛轉地鳴唱著,夜色晴霽,月兒好大好圓。●

【評審意見】

母女

◎周芬伶

這篇描寫母女之情的文章,很刻意地埋藏一段母親不願說出的喪女之痛。前面先點出在角落被供著的小木櫃,再寫出母親對她的看管與禁忌甚多,母女關係非常緊張,在寫她生產時母親緊緊陪伴,讓她通過為人母的角色,體會永無止盡的擔憂,最後才寫出小木櫃原來供著早夭的大姊,在這裡一切水落石出。作者的用心經營,使文章富於層次與轉折,雖手法較老,頗得溫柔敦厚之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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