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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拉雪茲的幽靈

2010/02/22 06:00

拉雪茲墓園的夜晚。

文.攝影◎彭怡平

永別了!母親。

鐮刀唰唰地在我眼前飛快地左右晃動。跟緊外子的腳步,我用力踩在他剛砍下的蘆葦桿上,一刻也不敢歇地前行著。眼見太陽就要下山,目的地仍不見蹤影,這時的我,只能相信領航者的直覺。「找到了!在這兒。」一聽到外子的叫聲,我顧不得兩旁銳利割人的雜草,在蘆葦叢裡狂奔起來……

費南.阿伯羅(Fernand Arbelot)之墓。

四年前的清明節,外子第一次帶著我前去祭祖。之後每到清明時分,總少不了這段與大自然纏鬥的過程,外子仍舊不辭辛勞地一路開到這荒郊野外,在一望無際的這片蘆葦雜草堆裡,披荊斬棘地為我開出一條路來;而身為外省第二代的我,雖沒有太多掃墓的機會,心中卻湧現一個念頭:「世上是否有一座墓園,不但讓人們喜愛來此沉思漫步,還能夠讓前來祭拜的人,感受到這塊土地訴說著生命的熱情、優雅與美麗,而非死亡的腐敗、粗暴與醜惡?」兩年以後,在巴黎的雞尾酒爵士派對上,利魁先生告訴我這麼一個故事。

維克多.諾爾之墓。

神祕的黑衣女子

喬治.羅登巴克之墓。

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臉上罩著黑色面紗,戴著黑帽,身穿黑色連身裙裝的女人,抱著一束鮮紅色的玫瑰花,出現在「拉雪茲墓園」(Le Cimentiere du Pere-Lachaise)門口,她蹬著一雙豔紅色的高跟鞋,踩著急促卻堅定的步子從「鞏貝達門」(Porte Gambetta)進入以後,一路沿著林蔭大道前行。這條寬敞的林蔭大道有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名字──「為法國而死的外國戰士」,女人的鞋跟落在石面清脆地響著,與磨擦著鞋底的枯葉,此起彼落地發出登登與唰唰的悅耳旋律。這錯落有序的節拍,卻在女人抵達「焚化爐與骨灰存放所」後,戛然而止!

沉睡的少女。

女人站在十字路口上,左顧右盼,猶豫了許久以後,才決定往「團圓之門」(Porte de la Reunion)的方向前行,然而,察覺得出來,女人刻意放緩放輕了腳步,因為踩在地面的聲音已幾乎完全消失。女人走到一處平躺在墓石上的青年雕像前,停下腳步,將整束鮮花放入雕像右腳旁的銅帽內;她取出一朵玫瑰,插入青年雕像胸前敞開的V領背心,撩起從帽沿垂落的黑色網紗,露出隱藏在面紗後的臉龐。

她的容貌異常美麗。毫無瑕疵的化妝與品味典雅的裝扮,顯示了她是多麼地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形象。這位婦人在此時俯下身子,撫摸起雕像的腳趾,接著以她那鮮紅欲滴的嘴唇,瘋狂地親吻著銅像那冰冷的雙唇,直到她高高地拉起裙襬,一條腿跨過雕像的身體,對準他褲襠上隆起的那個部位,緩緩地將臀部放下。

「那名黑衣女子是誰?那位青年又是誰?雕像男子在女人愛情的撫慰下,起死回生了嗎?」聽完利魁先生的故事以後,我心中滿滿一連串疑問,驅使我一腳跨進這個生死界線模糊的「拉雪茲墓園」。

永遠的瑪利亞.卡拉斯

我站在墓園的三岔口,正猶豫不決該往哪條路前行的時候,一隻黑貓從我腳邊一溜煙地跳上一塊墓碑,睜著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盯著我猛瞧。巴掌大的黃色枯葉上停著一隻烏鴉。聽說烏鴉特別喜歡吃腐肉,然而,在這一大片墓園內,還有什麼能夠吸引烏鴉前來呢?全身裹著黑衣的清道夫,推著一輛堆滿黃色枯葉的二輪車,一面朝著左側前行,一面嘴裡念念有詞:「這裡是墓園,可不是一座妓院,這些瘋子!」

我尾隨他來到一座貌似清真寺的「焚化爐與骨灰存放所」。焚化爐的上方,幾隻烏鴉圍著白煙,不斷地盤旋飛舞著,猶如引領亡靈前往冥界的使者。順著階梯往下,我來到一間存放了上千個骨灰甕的地下室。一位白髮蒼蒼的男士,正將一束黃色菊花插入大理石花瓶內,他湊近一塊長寬僅30公分大小的石碑,近乎虔誠地親吻著碑面,直到淚水潰堤,才依依不捨地離開。我來到碑文前,白色的石面上印著斗大的幾個金字:「瑪利亞.卡拉斯,1923-1977,這塊牌子由『瑪利亞.卡拉斯國際俱樂部』於1991年9月15日安置於此。」

石碑四周不到五公分寬的間距,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與吻痕;壁面因被人們撫摸了無數次,乃至被磨成玉石般光滑。石碑上沒有嵌入這位世紀DIVA瑪利亞.卡拉斯的照片,也沒有記載任何足以標榜她偉大事蹟的墓誌銘,甚至連卡拉斯的骨灰都不存放於此,因為,早在1977年,後人已遵奉她的遺囑,將其骨灰撒在她最愛的愛琴海上!然而,愛戴卡拉斯的歌迷們,卻選擇在遠離卡拉斯故鄉的「拉雪茲墓園」內安置這塊石碑,難道這裡充滿了別處沒有的靈氣,乃至她的歌迷們不遠千里,也非將她的魂魄安置於此?

凍結的人間場景

我從陰暗的地下骨灰室裡重見天日。

高聳入雲的樺樹群,以緘默的枝椏擁抱著無盡的穹蒼;枝幹上停泊的小鳥,對著綻放的木棉花,不停地歌頌著愛情的歡愉;而那不經意掉落在目光低垂的半身胸像上的栗子花瓣、肆無忌憚地吞噬著墓碑的藤蔓、被倏忽騰空拔起的樹根給劈裂的石棺、擺置於墓園內五顏六色的鮮花,使這兒處處充滿了生命的氣息!就連園內那些姿態綽約的銅雕石像,也以千百種樣貌,向我訴說著一個關於生與死的祕密。

那紅色石塊,象徵幽靈之石,覆蓋住死者遺體,跪坐其上的白衣女子擁抱著一塊石牌,輕閉起雙眼,仰頭望著蒼天,既是對死者的歎息,也是對死亡的沉思;不遠處的石棺上,一位盛裝的妙齡女子,以右手掌做枕,另一手壓著一束盛開的玫瑰花,沉沉地睡著,她的嘴角掛著淺笑,彷彿正做著一個甜美的夢;轉角邊,一位小女孩,將圓滾滾的臉蛋湊近母親,兩隻手輕觸著她的臉頰,企圖喚醒沉睡不醒的她;對街,一條狗蹲坐在男孩腳邊,男孩的手擱放在狗的頸背,狗與主人間依依不捨之情,不言自明;十字路口邊,兩位披掛著長袍的女子,相偎相倚,其中一位因哀痛欲絕,只能在身邊女子的攙扶下,勉強站立,她半邊的臉,深深地埋入那女子的肩上;不遠處,一位手持花束的長袍女子,推開門,準備踏入另一個世界,而石門入口處的彩色花籃,有意無意地告訴世人:兩個世界的不同。

望著這些雕像,我彷彿聽到女子痛失所愛的哀號,小女孩聲聲呼喚著母親,忠心耿耿的愛犬對著小主人吠叫;從長袍女人的眼神裡,我感受到她進入冥府前,對人世仍充滿了眷戀;而形形色色的生離死別,透過這些雕刻家們的技藝與巧思,凝煉成一幕又一幕令觀者動容的人間場景。

給我維克多

當我沿著「二號橫切林蔭道」(Avenue Transversale N2)往前,終於找到維克多.諾爾先生的墓時,已是數小時以後的事了;這也是第一次,我在一個墓園內待得如此之久,卻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大家趕快聚集過來,我們時間不多了!」一位男子身穿獵人口袋裝,頭戴哈瓦那帽,右手提著沉沉一袋資料,腋下還挾著厚厚一疊講義,神采奕奕地領著一群人抵達維克多.諾爾先生的墓前。他在墳墓前虔敬地脫下帽子,露出耳際兩側已白的鬢髮,以激情高亢的聲調,對著十來位群眾訴說著:「1870年1月10日,維克多.諾爾,這位年僅二十一歲的猶太青年,反波拿巴主義的《馬賽報》記者,因在報上發表了一篇批評科西嘉共和政體的文章,而被拿破崙三世的表弟──皮耶拿破崙波拿巴王子,無情地槍殺。這位青年原計畫於四十八小時後完婚……也許出自法式獨特的幽默感,自此以後,這件青銅像,備受女性們的寵愛;法國女性視他為『受孕』的象徵,來此求子或求夫。」講到這兒,男子嘴角帶著既神祕又靦腆的微笑逕自離去,留下一群不知其所以的美國觀光客,在原地望著雕像發愣,半晌以後,才紛紛索然離去。

我情不自禁地在銅像前蹲下。他那栩栩如生的俊俏容顏,讓我忍不住在他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兩位老婦於此時經過,瞥見此情此景,其中一位怒不可遏地吼著:「這實在是令人氣憤!我們應該在這座雕像外安置圍牆,以免如此的醜聞不斷發生。」

事實上,在2004那年的秋季,墓園負責人已悄悄地在維克多的墓地外豎立起柵欄;然而,11月6日那天,當巴黎副市長伊夫.宮塔索來「拉雪茲墓園」巡查時,數十位拉著抗議布條、手執擴音器的年輕女孩站在墓地前嚷著:「柵欄後退,給我維克多!」一位身懷六甲的女性伊莎貝菈摸著肚子說:「我就是因『撫摸』維克多而受孕的!」副市長見狀,立即嚴肅地為自己辯駁:「我完全不反對信仰!」柵欄隨即拆除。

巴黎女人的祕密

然而,這一切都得歸咎於朱爾.達魯(Amedee-Jules Dalou,1838-1902)。這位法國19世紀最重要的雕刻家,因民族廣場上《共和國的勝利》雕像而聞名於世。

截然不同於園內其他墓石上的死者臥像,他比照真人大小,以極度寫實主義的手法與充滿戲劇張力的表現,將維克多遭槍擊倒地的瞬間,呈現於世人面前。無力的雙臂與仰起的下顎,敞開的衣襟與凌亂地塌在身體兩側的排扣大衣,鬆弛的虎口與掉落的禮帽,都在邀請世人見證這悲劇的一刻;然而,不知是出於寫實的要求,或是達魯想在這樁悲劇事件裡,注入些許幽默感而開的小玩笑,維克多先生褲襠上的扣子,竟然有一顆是鬆開的!而順著那顆鬆開的鈕扣往下,是讓人無法視而不見的隆起。

巴黎女人開始交頭接耳:「到『拉雪茲墓園』!只有在那兒,妳可得到幸福。」她們視他為完美的情人。而維克多被巴黎女人親吻過無數次的嘴唇與臉頰,被撫摸過無數次的腳趾與那塊隆起的部位,隨著時日,裸露出金黃的色澤,造就了「拉雪茲墓園」永遠的春意盎然!

我坐在墓園的草坪上,回想起日前與史鼐一家人聚餐時,談起一百零一歲的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1908-2009),談及他《憂鬱的熱帶》(Tristes Tropiques),以及他那句:「我討厭旅行與探險家。」隨著他的死亡,那個世紀也正式落幕。史鼐話鋒一轉,告訴我有位自殺傾向的女子,用盡各種方法都無法如願;而將她照顧得無微不至的丈夫,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日子裡,卻默不作聲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他的妻子反倒活下來了?」我有點沮喪地問著。

「對啊!」史鼐大口啜飲著杯中的干邑酒。

坐在一旁始終悶不作聲的明,突然開口:「今年秋天,她也過世了!就在丈夫走了幾個月以後。」

「哦──,都走了!」史鼐聳聳肩,舉起杯:「來,讓我們向死亡乾杯!」

「嗯──」我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想起雕刻家阿爾曼墓碑上的遺言:「總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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