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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3之3 替身

2010/03/30 06:00

【閱讀小說】3之3替身

◎郭強生 圖◎唐壽南

3P開幕日果然擠滿了極欲開發新戰場的客人,無限暢飲一招更中同志脾胃,才十點多店裡已經人山人海。三個公關在之前的店裡沒有業績分紅,這會兒莫不卯足全力催酒。姓張的和咪哥坐在吧檯角落頻頻交換微笑,半個鐘點後便滿意離開。普山眼觀耳聽沒歇著,知道眼前的熱鬧還只是假相,得等十二點過後,這群客人會不會換店跑攤才見真章。

普山見酒保忙不過來也下場洗杯備酒,這時手機在口袋裡嗡鳴起來。把濕手一甩,掏出手機湊到耳邊,一面用眼色催公關送酒。

喂?

我是大衛。

一心慌滑了手,手心多了一道殷紅的傷口。普山望著碎杯落在腳邊,嘈鬧人聲剎那間在他耳中被消了音。他在店裡!一股強烈的直覺衝腦,急抬眼在店裡巡索有無在講手機的客人。一種無法解釋的恐懼踞上普山心頭:難道這些時日以來,他一直被偷窺監看?

依舊是保密電話。把受傷的血掌包在隨手抓起的一疊餐巾紙中,他跨出吧檯環視四周,飲樂歡唱的景象一如數秒鐘前,看不出任何異樣或可疑人影。

他在哪裡?穿什麼衣服?他究竟是誰?

生死的事是改變不了的。你要停止懲罰自己。是她自己用酒把自己毀了的。跟你無關知道嗎?我要你記住兩件很重要的事。你在聽嗎?

你到底是什麼人?

知道太多對你並不好。你聽著,第一件事,所有進的洋酒你一定要自己點貨,每天要檢查,知道嗎?

你在說什麼?

酒會被掉包。你和客人會喝到致命的假酒。第二──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千萬打烊後就要直接回家,不要再去別處喝。記住了嗎?

你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嗎?有種你就當面跟我說!你裝神弄鬼想嚇誰?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我只是答應了倫姊,會照顧你。

普山還來不及反應,電話那頭已沒了動靜。

按掉通訊,他失神地呆立了一會兒。室內空氣混濁,急需深吸幾口乾淨空氣的他,僵著臉往門外走。隔壁的海產店老板阿秋,看見他面色蒼白地獨自站在酒館外發呆,拉起大嗓門像招魂:「開張生意忙,你結屎面站在這幹嘛?……喔手在流血也不知嗎?」

以前莎倫常點阿秋店裡的小炒送來酒館,普山多年來與阿秋也僅止於點頭招呼,一起摺蓮花才算摺出了點交情。做廚房的大概見慣了這種傷口,沒幾下阿秋就幫普山清傷包紮完畢,接著遞給普山一支煙,自己也偷閒加入吞雲吐霧。然後當然話題又回到莎倫身上,阿秋連聲感歎他看見莎倫臉色就不太好哩,早知道那天就勸她早點休息──

雖然都是聽過的老話,但是普山突然被提醒了什麼,問阿秋那晚有沒有看見莎倫打烊?之前就看見她臉色不太好,那是什麼時候?

啊差不多一點多吧?她送一個客人出門,就站在你剛才的地方。我正好在收桌,還問她餓不餓──

所以你沒看見她關店?

我兩點打烊的時候她還開著……咦?你問這個幹嘛?

普山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莎倫喝到醺茫時常露出的傻笑。他本想再追問阿秋記不記得那客人的容貌,但阿秋眼中流露出的懷疑擔心,讓普山驚覺到,自己看起來或許已接近狂癲。

人在生命接近終點之前,究竟會不會有所謂的預感?莎倫在那當下心裡頭還記掛著他?萍水相逢,她竟然教對方照顧一個從未謀面的人?這個大衛又是什麼樣的怪人,對如此不合情理的請託,聽了之後竟然認真?

這所有問號的發生,說來說去,都是因為那天晚上沒見著莎倫最後一面。

他在懲罰自己嗎?也許是。但是他說不上來,到底是由於對莎倫的內疚,還是對自己沒有目標的人生感覺失望。

之前對那個叫大衛的傢伙所發之簡訊,他抱著極度的懷疑,甚至恨意。而現在,他忽然強烈地渴望能見這人一面。

吧檯一桌之隔,竟然就是兩個世界了。

站在工作區裡,場內百態盡收眼底,起初這讓普山很不習慣。看到有人寂寞落單,或眼巴巴等待著渺茫的機會,普山一開始常有衝動跟對方直說,回家吧,你今天晚上已經沒戲唱了。但是他並沒有忘,自己也曾在那樣的處境,害怕回家,害怕回去面對完全走樣的生活:衣服沒洗,碗碟成堆,滿屋子菸臭。平日渾渾噩噩,到了週五整個人突然就有了明確的目標與理想,真命天子即將出現,週五不成還有週六。到了週日凌晨四點,一切希望化為烏有,然後周而復始。

怎麼他從前就看不見,那些所謂主流的帥哥來此最大目的就是折磨眾人,看大家對他乞憐求歡?總誤以為身材練得愈精實的愈挑嘴,看誰也不入眼。現在他瞧出端倪,肌肉男有太多是沒自信又生性怯懦的,若不是這種個性,怎忍得住健身房裡機械式一練三、四個小時的單調無聊?到頭來往往最主動大膽的、即使二流貨色都叼得走他們這塊肉。

到如今他更看清,酒吧裡除了空抱期望、週週準時報到的熟面孔外,新鮮貨十之八九已經死會,驚鴻一瞥來此是最快的偷腥管道。他和羅傑不過就是一場偷腥的歹戲拖棚。

阻止不了眼前這些操弄與被操弄的遊戲,只好學著無情抽離。每當週末尾聲,現場的一片自暴自棄看在普山眼裡仍然心驚,但是現在的他至少可以等著結算進帳而稍有安慰。他相信3P或許是冥冥之中莎倫的安排,幫他解情苦之毒的一劑猛藥。

他一直記得大衛的叮嚀,關店後不要去別處再喝。想到從未謀面的大衛,想到他曾說的一句「我答應了倫姊會照顧你」,普山每晚關店時,總掛著淺醉的微笑。他並非無人關心,相信大衛會再跟他聯絡,他開始一場從未經歷過的耐心等待。大衛成為他在人間的一個祕密朋友、不能說的一種歸屬,更是與莎倫最後共享的一句密語。

然而大衛卻始終沒有音訊。

三個月後的這一夜,竟是羅傑出現在3P。仍是一身Nautica,米色卡其褲,短髮抹上濕亮的髮膠,習慣性地走進酒吧後先門邊一站,雙手插在褲口袋中,微仰起下巴對著環境一番打量。那股微微不耐煩的神情和帥挺的站姿,都還是那個教普山當初一眼就心跳的羅傑。

反觀他自己,喝酒與夜生活讓他這幾個月來發胖不少。發現臉色變得暗沉,他跑去染了一頭金髮。昔日時髦的輕熟男,如今總在店裡吆喝嚷嚷,已成了客人口中的「姚媽」。

(他是聽說我在開店所以才出現在此的嗎?)

此念頭一出普山接下來兵敗如山倒。羅傑能外宿出軌的時間寶貴,所以浪費不得,通常在環顧一圈後便會立刻選定目標。當初普山被意外挑中,還以為一見鍾情發生在自己身上。週六夜人攢影動,羅傑的目光一時還橫掃不及,給了普山一些時間調整呼吸,卻仍不敢錯過羅傑每個眼神方位,忙著用眼角的餘光尾隨。

羅傑終於朝吧檯方向而來,卻是連看都沒多看普山一眼:「海尼根!」坐上高腳椅,對身邊的日系花弟弟閃出他招牌的陽光笑容:「你好,我叫羅傑。」

普山把啤酒往對方面前用力一擱,白色泡沫迅速從瓶口噴出。日系花弟弟嬌聲淫呼:「唉呀出來了出來了!」等普山拿出抹布擦拭溢流的酒災,才聽見耳邊一句:「咦?你在這兒上班?」

「嗨,羅傑,」普山手裡緊抓住濕甸甸的抹布:「我的店,歡迎常來。」

「剛剛沒認出來呵!你看起來很好哇──」

普山硬吞下喉間的一股餿冷,拿了酒杯就走出了吧檯。

一年多來的輾轉難眠,最後就僅僅換來了這樣的應付客套?歡迎常來?多麼諷刺的一句話,不相信真的是從自己口裡說出來的。今晚一面,也算幫他了結折磨已久的心事不是?當初他答應來管店,不就是打算看盡酒場的虛情假意麼?不甘心!普山大口灌下一杯威士忌,同桌客人鼓掌直讚姚媽阿沙力,再把酒杯斟滿。真的就只是兩個陌生人了?普山把第二杯斟滿的酒杯高高端起,手腕一傾,金黃色液體凌空注下,然後空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便起身走出店門。

尚未午夜,經濟不景氣的台北市街頭卻早已蕭條。鑽進台北縣夜市那個看似雜亂卻真實的世界,找著此刻唯一的避風港。燙著過時髮型忙著洗洗刷刷的歐巴桑,制服都還沒脫在一旁摘青菜的妹妹,還有穿著廉價夾克與拖鞋的男子,這些為了生活勞動而無多餘奢想的人們,相較之下看起多麼健康清潔呵!叫來了維士比加紅標米酒,暫時獲得了平靜,他渴望迅速洗刷掉剛才的記憶而一喝不能停。不是說出了店就不可以別處再喝的嗎?普山抹抹嘴,對鄰桌年輕男子微笑。我沒有答應過他,是他說的,我從沒見過說這話的人喔──男子有著友善溫馴的五官,他們在這個攤子上見過的不是?點頭敬酒應該是簡單容易的,哪需要像吧裡那麼多的心機盤算?

明明看見對方溫柔的眼神招呼他加入共飲,但在下一秒鐘普山的耳際響起匡瑯一聲玻璃碎響,他的左太陽穴被砸破的酒瓶割出一道鮮血如注的傷口。你是什麼變態!你摸我?我肏你媽雞巴!你爸讓你這樣亂摸的?

失業過久而有輕度躁鬱症的男子看來斯文,發起狂來聲勢嚇人,揮著帶利齒的碎酒瓶踢翻桌椅,直到被鄰攤跑來的兩男制伏。

半夜三點,頭裹著紗布的普山從醫院急診室回到店裡。

客人已散去大半,留下的都已一對對坐進燈光昏暗的角落沙發。亂嘈嘈的週六曠哥怨弟夜莫不是千篇一律以此收場。

羅傑居然還在。

他身旁的人已不是稍早的日系花小乖,而是一位從未見過的客人。那人穿著一身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與一般店裡出入的制式露肌潮流格格不入。湊在那張白皙斯文的臉孔旁的,是羅傑被酒精催化的一張赭紅面,在昏黃燈影下他不知在輕聲細語些什麼,惹得黑衣男子淺淺一笑,那笑容竟如此陰沉。

普山不知道該悲該驚,理智與情感在這一刻像是一杯調壞的混酒。黑衣人抬眼與他四目交接的那一瞬,他被對方泛著冷光的眼神懾住。對方沒有開口,但是普山像是明白了什麼,脊樑沁出一片冷汗。

兩個小時前混亂的記憶在他眼前慢慢聚焦。他記起自己漫無目的地一直走,走上了中正橋,停下腳步望著橋下看不出急緩的黑水滾滾,感覺強大的孤單漲潮吞沒了自己。渴望靠近一絲男性的體溫,他越過了他這一生羞恥心的底線,捷運或公廁之狼,不過是像他這樣的人在受著無名的煎熬吧?……他想起當時眼前黑色的風與冰涼的天,彷彿暗示著這樣的人生將沉落無底……失神凝望橋下不知多久,直到手機鈴響扯破了一層層將自己包縛的胡思亂想。他抹去頰上暗淚,聽到的竟是那個等待中的聲音。快回家去吧!你怎麼知道我在外面?你究竟是什麼人?你為什麼不敢露面?你為什麼沒有聽我的話?……讓我見你一面。……你沒事了。真的。……今晚發生了太多事,你不能陪我一下嗎?……我說過我會照顧你。也許我的方式你不能理解。但我不能再多做解釋。打這通電話給你,已經是犯了大忌了。我真的不能──

然後他不經意覷眼看見手機上的報時數碼:凌晨一點二十八分!心中一慄,他立刻將手機朝橋下冰黑的水中用力擲去。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黑暗中有人貼近著他身邊經過。如果不是那通電話……

他無法描述那種死亡從心臟穿進又穿出的驚恐與寒冷。

那感覺如今又襲上普山心頭。曾經那樣近距離擦身而過的存在,他記憶猶新。這樣的預感莎倫必然也懂,普山甚至相信她正站在吧裡的某個角落回憶著她在這個地點的最後時刻……就是這個男人!推門進來吧台坐下不用言語便讓她意識到這是最後倒數的男人……

「羅傑,你不能跟他走──」

可以制止的!這一次他一定可以的,他想。

「小姚,你幹什麼?」

那語氣彷彿他就不過是個死皮賴臉的棄婦。但是他仍然喚他小姚呵……普山哽咽著語無倫次起來:「你知不知道他是誰?你要跟他走?」

羅傑用力推開普山扒住他肩頭的手,冷漠地轉向黑西裝的人影:「我們走!」早就出局的小乖不知從哪裡又鑽了出來,誇張地火上添油:「唉喲這家店怎麼這個樣子啊?哪有老板吃客人的醋還來搶人的啦!」那兩人繼續朝門口走,普山追上前去喊住:「羅傑!」

那人停下步子,緩緩地轉過臉:「你想要做什麼?……」

普山一時也糊塗了,究竟他想阻止的是什麼?是害怕自以為還有可能的幸福就此落幕?還是對莎倫的歉疚喪失贖罪的機會?還是他不希望那個口口聲聲說答應莎倫會照顧自己的人將永遠消失?

那人曾說他一直在用著他或許不能理解的方式在照顧他。現在普山能理解了。那人眸中閃著紫濛的光,既不讓普山感到驚惶,也不特別悲傷,持續著沉默無聲的對望。

(為什麼是他?)

(對不起,我必須這麼做…)

(因為你放過了我?)

(你今後要快樂,懂嗎?……)

(你這麼做,我能心安嗎?)

(如果不是他,你要誰代替你呢?……)

…………

店裡其他人不明究竟開始鼓譟起鬨。這頭有人喊「在一起!在一起!」那頭拍起手:「玩3P!玩3P!」另一桌原本正在唱卡拉OK的客人,則把麥克風當廣播器開始模仿夜市叫賣:「好看好看好看!精采精采精采!金毛獅PK黑郎君喔!」羅傑步到普山面前舉拳作勢:「別以為我不敢揍你!認識你算我倒了八輩子楣!你簡直是同志的恥辱,被你沾上了就一身臭,洗都洗不乾淨!」

除了公播帶裡一首舞曲仍兀自喧譁,有幾秒鐘現場幾乎噤聲。客人們都異常滿意今晚這場火爆的插曲,興奮地期待接下來或許還有更多的高潮。

普山凝視著那雙漾著紫光的眼眸,等待著聽見對方開口,等待他說出自己始終在等待的那句: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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