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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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三角潭的水鬼---下

2010/04/06 06:00

【閱讀小說】三角潭的水鬼---下

◎吳敏顯 圖◎顏寧儀

最後看到我哥哥的人,是廟裡的廟公。據他說:「那天晚上,我在宜蘭媽祖宮前喝完酒回家途中,看到你哥哥一個人走在堤防上,但任憑我喊破喉嚨他也沒回過頭,我以為自己有點醉意可能看錯人,於是我爬上堤防追他,幾乎要扯到他的衣服了,他卻快步奔向河邊,朝著三角潭一躍而下。當時我以為他急著下水救人。沒想到,他下水之後水面立即恢復平穩,再也沒有什麼動靜。唉!他是個水鬼呀!怎麼可能下水就不見了?」

老廟公還跟我說:「你去台北讀大學不在家這幾年,他拚命到水裡救人。唉!你那個哥哥說聰明比誰都聰明,說糊塗也真的糊裡糊塗,我常勸他,儘管在陽間做了那麼多好事,對水裡那些好兄弟也該結個善緣,例如農曆七月就別跟水鬼搶人嘛!否則做絕了,遲早會被水鬼抓去剁成肉醬!在他救了許多人之後,也許把我勸他該歇歇手的話聽進去,曾經有幾次只要看到豎流仔或三角潭附近有人在河堤徘徊走動,他便放下手邊的活,到廟裡跟我下棋,可事後一聽說有人跳水,因為沒人敢下水搭救而淹死了,他就懊惱不已!」

家人把哥哥穿過的衣服、鞋子、木屐,戴過的斗笠,天天搭在頸脖上的毛巾,一疊抄滿《秋水軒尺牘》的日曆紙,間夾著一大堆紙錢,堆放在堤防上。由道士領頭誦著經文,放火燒掉。

接連幾天,天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子,卻有不少村人瞧見奇怪的現象。說是從吊橋頭朝東望去,便會看到三角潭的水面上閃著微亮的光芒;還有人在半夜聽到我哥哥吹笛子的聲音,其實我哥哥當兵回來那麼多年,幾乎不再吹笛子,更不可能在晚上吹笛子。

熱心的村人陪著我們家人,沿堤防來回找了好幾天,甚至找到出海口,都沒找到哥哥的蹤影。廟公好心地告訴我說,人死後第七天的晚上,一定會回家探望親人。

頭七那個深夜,天氣雖然冷,我還是偷偷把門栓抽開,用一張小板凳頂著門縫,好讓哥哥回來時只要輕輕一推便可以打開門扇。結果一整夜,無風也無雨,四野靜悄悄地,直到晶燦的陽光投射在曬榖場上,我即不顧屋外刺骨的寒意,到曬榖場上快步地兜著圈子,一面走,嘴裡不停地冒出霧白的蒸氣。等家人一個個站在門口,各自用奇怪的眼神跟隨著我繞圈子,我才放慢腳步,引用廟公的話安慰大家說,哥哥沒死,他一定還活著。

奈何一年又一年過去,我們不曾盼到任何關於哥哥的消息,也沒有人發現哥哥的屍體。可說也奇怪,哥哥失去音訊這十幾年,無論在豎流仔或三角潭,甚至整條宜蘭河,已經沒聽說有人落水或投水。我想,河水一年比一年骯髒,再也沒有人願意下水游泳,加上農藥及毒物普遍,了斷生命的方式增多,應該有一些關係吧!

幾天前一個晚上,我決心動筆寫〈三角潭的水鬼〉這篇小說時,突然夢見哥哥回來找我聊天。我發現哥哥的模樣絲毫沒有改變,除了身上的衣服和褲子顯得有些老舊褪色,臉上那副憨厚的神情、手掌裡的厚繭、指甲縫的泥垢,一切照舊。高興之餘,我竟然像小時候當他的跟屁蟲那樣,纏住他東問西問個不停。

也許哥哥怕驚嚇到我,他先像往昔開玩笑時的動作,回頭摟摟我的肩膀,故做輕鬆地說:「其實,我前世並非什麼水仙王,游泳潛水技術好,正因為我是三角潭的水鬼。後來有機會抓交替,才湊巧投胎當了爸媽的兒子。」

「哥哥你開什麼玩笑?」我提醒他說:「你那個水鬼綽號,是你水中救人的本事高強,村人才這麼叫的,跟前世哪有什麼關係?你怎麼能拿它當真。」

哥哥卻很沉穩地說:「這些年,你讀過很多書,懂得很多科學理論,可能不相信靈魂不滅及輪迴之說。但我還是要再說一遍,在沒投胎當老爸老媽的兒子之前,我確實是住在三角潭水底的水鬼。當時輪到我抓交替,重新投胎剪斷臍帶那一刻,心裡頗不情願地想溜回水裡,可是,唉!無論水鬼或是人,面對命運是很難違拗的。」

此刻,我突然想起阿嬤臨終前那些話,便告訴哥哥:「以前常常利用深夜在我們竹圍跳上跳下哭號著,而且捶打門板,把門檻坐得留下潮濕印記的,才是真正的水鬼呀!他們因為抓交替被你壞了事,才到我們家騷擾抗議。而你跟我睡在同一張床同一個被窩,我還聽到你打鼾,你根本不可能是水鬼!」

「喔,你還記得那些事。當時水鬼們的確是衝著我來的,怪我前身是水鬼投胎,怎麼把胳膊向外彎,一再地到河邊救人,阻攔他們抓交替。我不理會他們,目的是要他們明白,我既然變成人類,就要像個人,像個人就必須懂得是非黑白,懂得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才不要像某些人類耍奸詐搞間諜遊戲,把自己當成是對方臥底的奸細。」

哥哥只讀完小學,我大學畢業,但很多人生大道理,他懂得比我多。可我深信憑哥哥的泳技和潛水本事,隨便抓個替死鬼重新投胎,應當輕而易舉。於是耍賴地對他說:「如果你現在真的已經變成三角潭的水鬼,是水鬼就可以抓交替呀!」

未料哥哥聽了卻哈哈大笑,笑得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他說:「我原本就是水鬼投胎去當你哥哥,十幾年前再投胎回來當水鬼的,現在還投什麼胎?你說的沒錯,水鬼抓交替自古已然,連天上的神明,地下的閻羅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在人世間,有誰曾聽說,吃到黑心食品中毒、銀行領錢出來遭人捅一刀、走在路上被酒鬼飛車撞倒,或得個什麼絕症突然死翹翹的,這些冤魂中有哪個人能夠抓交替?沒有。大概只有水鬼能夠抓交替,對不對?」

我想了想,哥哥應當沒說錯,我也只能點點頭。

「問題是,我們水鬼一旦抓到替身投了胎,做人了,卻不一定從此就能過好日子。尤其是最近十幾年我在河裡聽到的人間事,更是亂七八糟。」

哥哥的話令我驚奇,難道住在水底世界也能通曉人間苦樂?

「嘿!」哥哥轉過頭瞄了我一眼,好像看穿我的心思,便繼續說:「過去阿嬤不是常說『人在做天在看』,天那麼高都看得見,鬼住在地下離人間近多了,當然看得更清楚,聽得更明白。你還年輕,無論看什麼事事物物都美好,這是好事。其實,這世代肯定會愈過愈難過,酷熱酷寒,大風大水,土崩石落,或可說是老天爺打噴嚏;但為了地位權勢,結黨營私,勾心鬥角,為了錢財四處詐騙,燒殺擄掠,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眼裡根本沒有別人存在,這些可都是人禍呀!」

哥哥回頭看看我,把我當做小孩子那樣,用他粗糙的大手掌搓揉我一頭亂髮,隨即意猶未盡地繼續他的話題。

「水鬼抓交替重新投胎,早年多數到了窮人家,但日子過得苦一點,壞也壞不到哪裡。現在抓交替的情況已經不同了,有人投胎後才發現媽媽是個老菸槍,或是個毒蟲,每次吸口奶,總是嗆得又咳又吐,整天暈忽忽地。也有碰上老爸是個風流鬼,竟然把愛滋病做為家產傳下來。更多的是,一生下來就只有媽媽而沒有爸爸的,弄不好就得流落街頭。」

哥哥最後的結論是:「當水鬼並沒有什麼不好,在水底遠離了人間的生老病死,愛欲貪嗔,愁苦傷痛。雖然河水一天比一天髒,但陸地上連呼吸的空氣都不乾淨,更不用說其他的污染和髒亂了!比來比去,還是水底的日子過得自由自在哩!」

在這個睡夢中,哥哥大多時候仍然走在前面,由我緊跟在後頭。我們不在家裡,不在廟口,好像也不在菜園裡,感覺身上不時有微風拂過,兄弟倆見面的地點,應該是在河堤上吧!當我蹲下來仔細瞧著一朵豔黃色的野花後,再抬起頭已發現本來走在我前面的哥哥,已經失去了蹤影。

記憶裡,兄弟倆總是哥哥講故事我聽故事,從來沒有談論過這麼多嚴肅的話題,他也不曾跟我這麼長篇大論地講道理。哥哥如今說了這些話,讓我不禁懷疑,他不太像我小時候當跟屁蟲時的哥哥,倒真的像是從三角潭突然冒出來的水鬼,一個來去自如的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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