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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夢斷澎湖---上
◎張放 圖◎蘇意傑
從漁翁島牛心灣搭小木殼船到馬公，只需五元。那是1950年的船價。如今這種落後的交通工具，恐已絕跡，陳列博物館供人欣賞了。當年我們駐防牛心灣時，每逢擔任伙食團採買，便在凌晨搭乘木殼船前往馬公，往返航行約二小時，即使風平浪靜，小船也晃悠得讓人難受。我在牛心灣住了半年，和划船的林沖成為摯友。但是有些心中的祕密我卻守口如瓶，免得惹出麻煩。《水滸傳》上的林沖，和他同名同姓，曾任汴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聽了哈哈直笑。他說：澎湖防衛司令官的官位，恐怕還比不上我吧？我說：「差遠了。再說，這個司令官是老粗兒，斗大的字也認不得一籮筐。」林沖好奇地問：「他會日本話麼？」我搖頭。林沖滿意地笑起來。林沖讀過兩年日本小學。
航行在茫茫海峽間，常發現四周有些小船般的島嶼。林沖告訴我，有的叫啥島，有的還沒名字，有的島上只有四、五戶漁民。林沖在海峽划了七、八年的木殼船，有的小島他還沒有到過。
那時我是三營七連一等兵。有一次，營部文書上士被關進新生隊，業務堆積甚多，新派的士官還未到差，臨時派我去趕寫公文。我啥也不懂，比著葫蘆畫瓢，應付差事。驀地，我填寫了數張「三營士兵自殺逃亡月報表」。自殺者多，逃亡者幾乎沒有。我悄聲問司書，這是什麼原因？司書和藹地說：傻孩子，駐防這個小島，四面大海，這些流亡學生又不會說澎湖話，他們往哪兒逃亡？還不都是跳海、上吊，把槍口對準自己的下巴，扣第二通板機……我聽了嘴角笑，心中難受。
後來，聽到不少各連的流亡同學逃亡的消息：有的裝瘋賣傻；有的跑到測天島，找到老鄉上了軍艦；也有的化妝成碼頭工人，混進輪船貨艙，離開了澎湖列島……不過被捕後裝進麻包扔下大海。
我每月薪餉除了日用品外，可以積蓄十元，不到半年時光已湊了五十元。那天採買，航途中，我塞給林沖五十元，跟他商量一件事。我想請他把我送到東北方那個小島，買魚。晚上動身，上岸。我不讓林沖接我回來，我會自己找船回牛心灣。
「行。」林沖退還我三十元，「二十塊就夠了。」
「你收下吧。」我硬塞給了他。
林沖問我那個小島有同學麼？我哼而哈之，不置可否。他了解不少有政治嫌疑的流亡學生改編的士兵，被押到附近小島接受審問、羈押。
他的話使我泛起愁腸。萬一小島上有審訊流亡學生的特務，發現了我，那豈不是白送上門的共諜？林沖彷彿看透了我的心事，便說，當初抓共諜，集中押到桶盤嶼。附近小島水電不方便，可能不會碰見他們。林沖納悶為啥去荒涼的小島買魚？馬公漁市場啥魚都有，你們一個連隊的官兵百十個人能吃多少？何況那時候又沒有冰箱，這不是很奇異的行動麼？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看過魯迅的《阿Q正傳》、蕭軍的《生死場》、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多夫》，便以為比別人聰明了些，其實林沖大哥比我聰明，而且智慧也高。他雙手划船，向我講述人生之路；忍耐一時，等將來考取軍校，再求發展。到了荒島，美麗的漁家女愛上了你，你會捕魚麼？你會織網麼？沒有飯吃光靠愛情還是難以度日的。小說歸小說，現實歸現實，林沖上了梁山水泊還是忍受王倫的欺侮與鳥氣……
買了副食品裝上船，返途，我終於說出懊悔的話：「林大哥，聽了你的勸告，大徹大悟，我不去小島買魚了！」
林沖直笑。轉頭問我：「你上了島之後，見了漁民，怎麼張嘴？」
「我想裝啞巴。」
更快。他們同情你。馬上派船把你送到澎湖防衛司令部。他們怕你挨餓、受害，請求政府收容你。你見了當官的，還繼續裝啞巴，行麼？你在馬公蹲上半天，又被送回漁翁島三營七連，這齣戲怎麼唱下去？
林沖靠岸，把身上的五十元新台幣退還了我。
這件祕密，天知道，海知道，林沖知道。林沖守口如瓶，最後爛在兩人的肚子裡。後來，連我也忘記了這個祕史。
聽人勸，吃飽飯。這句俗諺確有道理。一日，我接到調職令，限我三日內前往師副官組報到，擔任軍委四階司書。這個官銜，相當准尉。原來師部「靖澎小組」共諜嫌疑名單內，有我的名字，經過討論檢查，找不出具體的證據。小組有個成員為師副官組中校組長，看過我的「自傳」，大吃一驚。因為他和我同縣，認識我父親。他誇獎我寫的字不錯。希望把我調到他的身旁，嚴加考核監督。這是後來我才知道的事。
感激林沖拯救了我，若是我逃向離島，被漁民送回馬公，即構成名正言順的共諜犯。即使不被處決也會送到新生隊管訓。從牛心灣到馬公航途，林沖竟然高興得唱起歌仔戲。對於三十九師強迫改編八千名山東流亡中學生從軍原委，林沖瞭若指掌。韓師長、羅副師長、韓團長，甚至「靖澎小組」的特務，都坐過他的木殼船，往返於馬公與牛心灣海域之間。他們以為划船的林沖是個聾子，聽不懂他們的官腔僚調，謬矣。林沖不僅聽得非常仔細，而且間接地對於國共鬥爭的歷史教訓，有了充分客觀的認識與了解。
如果林沖是我，划船載著劊子手渡海，正是復仇的大好機會。我會故意掀翻木殼船，讓這些欺騙青年的亡命徒落海，餵了魚鱉蝦蟹。
「錯了！」林沖糾正我的觀點。他說：「小張，你是北方人，有一句俗諺說得妙，你這樣做，是揀起芝麻，漏了西瓜！」
「誰是西瓜？」我質問他。
「西瓜在台北，說你也不知道。」
我不相信林沖的觀點。為了鎮壓反抗編兵的流亡中學師生，三十九師的「靖澎小組」的特務，羅織罪名，製造白色恐怖，這些特務才是西瓜，罪魁惡首。
林沖哈哈大笑。
你呀，目光如豆。看不清社會真相。三十九師這些穿軍裝的是啥特務？他們有啥特務本領？他們是一堆糊塗蛋！
聽了林大哥的牢騷話，我啞口無言。臨別，林沖勸我少扯政治，多看書籍，將來投考軍校、大學……他說：「做了司書，是你發憤上進的好機會。」
報到，便投入緊張忙碌的文書業務中。毛筆、鋼版、收發，每天公文寫不完。只有台北高級長官蒞臨視察，才把我安排在隘門新生隊，坐在操場聽政治課。原來這些隊員都是政治嫌疑犯。
我悄悄問身旁一位學長，為啥每當首長蒞部視察，便送我來此聽上課？對方低聲說：「傻瓜，人家怕你暗殺首長，你還真迷糊呢。我告訴你，今天上午十點，蔣總統、陳誠率領高級參謀，視察三十九師的軍事防禦計畫。萬一你跑出辦公室，大吼兩聲，扔一個手榴彈，那豈不天下大亂？」
「我沒有手榴彈。」我實話實說。
對方推搡了我一下，摀嘴笑了。
台上的教官，正在講馬歇爾來華調停國共內戰。他的湖南鄉音濃重，讓下面這百十個山東小青年聽得像催眠曲，直在打盹兒。
驀地，教官高聲提出問題：「你們說，美國好，還是俄國大鼻子好？」
這使人聽了感到羞辱。彷彿教師問我「二加一等於幾？」頓時操場上的聽眾寂然無聲。這時，竟然冒出了一個男高音，有青島味兒：「台灣好！」
操場的人哄然大笑。
接著，教官開始了獨白：「美國好還是俄國好，確是不容易回答的問題。老實講，他們都不好，只有咱們自己壯大起來，打倒俄寇反共產，才有前途、希望。這兩個國家比較起來，美國還是好一點，是我們的盟邦……」
下面鼓掌、捧場。教官的嘴巴樂歪了。
中午開飯，新生隊對我們幾個列席人員，保持冷漠態度，置之不理。我胸前綴的符號已呈藍色，那是尉級軍官標示，引起許多隊員妒忌與反感。可能將我視為叛徒或特務，這是客觀環境造成的內訌心理，我能說什麼話？
副官組長的隔膜更使我感到不解。從報到起，他沒有跟我談過話，好像他不知道我這個人，更不認識我的父親。直到半個月後，蘇司書交給我三本小冊子：《軍人魂》、《民族正氣》、《革命魂》，他說這是組長送給我的。讓我有空的時候，詳細研讀，寫出心得報告，然後轉交給組長。我心理想起林沖的話：什麼特務？簡直是糊塗蛋！日久天長，我竟然對這些人湧起了同情心腸。
在亂世裡，人與人之間互相敵視、冷漠。誰也不相信誰，這是國共內戰造成的社會心理現象。外國人不懂，五十八年後的台灣青年也茫然不解。即使我向他們講起往事，他們卻無動於衷，毫無興趣。（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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