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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活字
活字
◎李進文 圖◎阿尼默
第一篇，貓吃了那些字
有一個小小的世界，外觀長得像一本書。那是一本無法歸類的書，因為它是活的。
將書打開，裡面的字都是生物。這新物種無以名之，就叫「字生物」好了。
有的「字生物」長得像草原，有的字像雪花，有的字像雨林，有的字像城堡和塔，有的字像摩天大樓，有的字像電腦，有的字像果凍，有的字像糖果……
這些「字生物」在小小世界裡走路、遊戲、飲食、工作與生活。但是，他們不能說話，因為在「字生物」的世界中沒有語言。他們僅僅會發出各種聲音，譬如笑聲、哭聲、歎息聲、呵欠聲、噴嚏聲、依依呀呀聲……
字生物共同的人生嗜好是讀書。他們讀書的方式很特別，就是「專注地凝視著對方的身體」，讀得愈投入，眼神就愈深情、迷離、奇異……透過他們所讀到的內容，眼神反射出各種喜怒哀樂，身體也會散發不同彩光投射當下的心情。
字生物從對方的身體讀故事。比方說，雨林字凝視雪花字，可以讀出北極熊的家族史而且可以感受到寒冷；果凍字凝視著草原字，就可以讀出遊牧民族狩獵的故事；電腦字凝視著糖果字就可以讀出一群兒童在公園裡玩騎馬打仗的故事，且立即轉換成0與1的密碼符號……
這些字的長相，有的是方塊（像中文日文韓文）、有的是長條形（像英文拉丁文阿拉伯文希臘文）、有的是難以歸類又長相不凡的不規則形象。
這些字也有膚色：白色、黑色、紅色、黃色等原色，也有這些原色的混合。所以書世界看起來總是彩色繽紛的。
因為字生物不能說話，沒有共同的語言，所以字與字之間除了一廂情願地從對方的「身體」閱讀之外，彼此不能溝通，常常發生奇奇怪怪的爭執、吵架，甚至打仗。書世界，亂哄哄的，無法平靜過日子，彼此有難言的痛苦，而愈痛苦就愈往閱讀裡耽溺，藉由閱讀身體，而愛上身體，然而閱讀不能帶來平靜，反而招惹旺盛的欲念，愛恨情仇在書世界蔓延，幾近淹沒一切字的家園。
這時，在書世界的外頭，趴著一隻貓，睡眼惺忪，彷彿陪主人閱讀了好長一段時間，書世界之外是另一個世界，那是字生物所不知曉的，好比宇宙中存在著不同的世界是人類所不明瞭的。
貓被書世界嘈雜的聲音吵醒了，牠肚子忽然咕嚕咕嚕地響，是餓了。牠望著書裡的世界，舔了一下舌頭，跳了進去。
牠在書中開始像貓捉老鼠一樣地追著字生物，直到漸漸夜了，漆黑中幾朵淡淡流雲透著親切的月光。
貓一個一個地吃了那些字。每吃一個字，天上就同時亮起一顆星。貓抬頭凝望夜空，牠不明白，地上一個字為何是天上一顆星？（雖然牠曾聽主人說每一顆星都代表一個幸福的願望。）那些字生物一到天上就變得安安靜靜，彼此保持著可信賴的距離。
繁星熠爍，美得像一本宇宙大書。
貓讀著點點繁星，讀傻了，都忘記還有字生物在四處奔逃。接著，貓看到星星開始騷動、變幻，銀白與靛藍緩緩旋轉，迅即扭曲如凹凸鏡，映現「字生物」身體內原有的或閱讀吸收過的景色、人物、故事、年代、歷史與想像，又瞬間幻為點點星芒，再溶成影像、神祕的動態，貓仰著頭，訝然張口（幾個未被嚼食的字生物趁機攀著貓鬚逃生），牠讀著行駛過銀河鐵道的火車，牠讀到燕子剝啄快樂王子雕像上閃閃發光的金片，牠讀到四隻互相追逐成奶油的老虎，牠讀到沙漠中的玫瑰、讀到北斗七星原來是七隻頑皮的豬龍、讀到伊甸園的蛇、讀到一隊胖胖的紅蘋果正在追逐一隻貓……貓嚇一跳，驚醒，星空又回復寧靜。
貓往星空一跳，跳出了書世界。牠睡在闔起來的書旁邊，燙金書皮隱約寫著「創世紀」三個字，牠又打個哈欠，睡了。
第二篇，菜市場字
菜市場的阿婆提了一袋字到我家，她說伊出身書香世家，這袋字是從故鄉老欉採來的，嚼起來味似紅肉土芭樂甘澀有勁，俗俗賣給我。我繼續提著環保袋逛市場，買了一手墨漬酣暢的好字，活力旺，魚販刀法如王羲之〈快雪時晴帖〉，他幫我去鱗剖肚之後看起來像簡體字，隱約露出甲骨，自嘴巴串過草書，在部首結繩記事，字甩甩尾巴掙扎兩下之後，就掛了。菜攤和豬肉攤旁有些爛掉的筆畫，是被剁被撕被切被斬過的字，枝葉與殘骸成堆，像廢話。我每週六上午從市場提了一袋一袋的字回來放進冰箱，有的意義散掉了，有的被教育部網路辭典注解錯的或遺忘的竟然都在菜市場買得到，大部分比教育改革還新鮮營養，對活下去有益。
過來的一個禮拜我和我的小孩就靠這些字來煮食，才有力氣上班上課，每天早上我會把一些廚餘從四樓提到樓下，會有人來收去做成有機肥，再種出有機字，以更好的價格賣給不讀書的人烹膳養生，可降血脂，可維持腦部空白。
把字蒸煮炒炸、做各種調理，料理成漫畫、繪本、動畫、電影……雖然已經不像字了，重點是吃起來味道不錯，市場上的攤販也開始大量地販賣，提供來路不明的山寨版。後來有人發明「電子閱讀」的器皿到菜市場賣，可以將一袋一袋的字或料理後的字以排山倒海的方式傾入，不過，很多思考都混在一起了，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的感覺消失了，不知道從哪裡吃才好。
第三篇，字組合產品
有一家經營「無用之物」的公司，產品包括：搔搔頭、廢話、第六根手指、發呆的眼神、白日夢、灰塵、錯字、跌倒的動作、口吃、嘴角的唾沫、痔或政治……沒有人覺得這些東西有市場價值，公司召集一批創意者，進行一場漫長的行銷會議，首先是市場人員先決定消費者需要什麼？（顯然沒需要，所以才叫「無用之物」嘛！）然後按市場經濟創造需求。請名人代言？但名人不會為了一點錢而破壞自己的形象；搞新聞話題呢？跟百姓沒有切身關係的搞不起來，除非凶殺或緋聞。那麼，我們來試著組合這些無用之物，例如……「錯字」＋「搔搔頭」＝「童年」；「白日夢」＋「跌倒的動作」＝「布丁」；而「灰塵」＋「第六根手指」＝「男性」；或者「政治」＋「口吃」＋「發呆的眼神」＝「睡眠」……這樣組合「無用之物」而形成的產品就漸漸有了特殊內涵，勾引消費者的興趣。我們每天上班也會帶新的「無用之物」到公司，譬如「反覆洗手的動作」、「鼾聲」、「吹牛」、「感覺良好」等等進行實驗組合，有時像原子撞擊，有時像化學溶合，有時無用之物互相以血肉餵食。「新的無用之物」不斷產生，品項多到琳琅滿目，數大就是美，而且創新供給可產生另類需求。最可貴的是，組合的過程產生了被認同的環保概念，亦即這些無用之物的原型或再創造，有的竟然不會造成污染，例如「童年」和「睡眠」就是。有些甚至是有機的物品，例如「灰塵」＋「白日夢」＝「可吞式環保筷」。除了品項，最要緊的是，我公司經過不斷地實驗，從《莊子》的「無用之用」理論領悟出獨一無二的「無用之物Solution」──我們叫做策略或解決方案，換言之，我們把它形成「公式、定理」，將數不清的「無用之物」和「公式」和「定理」包裝成一箱箱的新產品上市，創造綠色商機，拯救了我們瀕臨破產的公司。
第四篇，字旅行
身為字的歷史太長了，難免覺得單調。於是有一群字超喜歡旅行和攝影，他們常常揪團出遊，吃飯的時候爭相大喊：等一下，我先拍照。面對美景的時候又大喊：等一下，來個合照吧！他們排成的形狀非詩非文。合照或者獨照時，字與字們會交換相機，他們喜歡用自己的相機拍自己。旅行途中，坐在車上只有字形、沒有字音字義，因為他們不講話、不東張西望，獨自Replay數位相機，回味前一個行程的照片。夜晚入住書店（字的酒店），就開始各自整理，備分，上傳網路以分享好友。
以前，字的生活很簡單，不必在網路上裝模作樣，不必在即時通訊上跟生字與錯字講廢話，以前的字簡單到一筆一畫都可以力透紙背，並充滿想像力，當字被讀被書寫時，就擁有真實的觸覺、氣味、感動、直觀、思考與情緒……那些柔軟的、抽象的空間無限寬闊，字用那些旅途中蒐集的光影、氛圍與靈犀，回家慢慢、慢慢地建築一幢故事小屋或一座城堡，一筆一畫都有深意，都疊架得很扎實，美如一部經典。
現在去旅行，字們帶回來的是照片，一大塊一大塊囫圇地裁剪回來，但多數只能當做壁紙，糊上一層又一層，愈糊愈厚，宅內的空間就愈縮愈小。而瘦小的字們在旅途中扛著K數龐然身軀豐腴的檔案照片，字變得又病又累，生命愈來愈輕。「沒辦法，這是時代的潮流，分享照片比分享文字要容易多了，我們不幸身為字，但字也渴望分享啊！」字哀傷地說。
字漸漸忘了身上的筆畫紋理與刻度，忘了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的樂趣，忘了「天雨粟，鬼夜哭」的感動，忘了留白才是最偉大的色彩……這一天在旅途的尾聲，字們將全身骨架拆了，掏出大量的照片數位檔，丟向篝火，原以為記憶厚實，必然烈焰熊熊，結果燒起來輕易化成灰。這一夜，是字一生中感覺最自由與放鬆的時刻。一群字偎在一起擊壤而歌，舞出一篇動人的大塊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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