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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雪落無聲的悸動
比叡山纜車鐵道。
文．攝影◎陳銘磻
三十年後，與兒子同訪比叡山鏟雪。
從比叡山下的坂本車站漫步走上山，山路寬廣好走，不覺一路撞見尚未溶化的白雪，在向上高攀的松樹間，像是塗抹一層燦耀光華的厚厚白粉，那些雪白的亮光不斷把我充滿迷惑的眼神和騷嚷的心吸了過去，為了賞看隨山勢高陡而一再加厚增多的冬雪，竟然連三個孩子邊走路邊玩起雪來的景致都忽略了，偶爾和他們交談起第一次在日本看見雪景的記憶，就像漲潮時的海浪，愈滾愈大也愈近。我人生第一次所見到的雪景，和孩子們在比叡山麓親手抓起一堆雪玩味，本質上即跨越歲月所展現不同空間的異樣意象。
比叡山曾是《源氏物語》和《金閣寺》二書中的情節場景。
這時，比叡山麓溶雪無聲，眾生寧靜。
比叡山延曆寺入口。
三十年前，與病中的父親賞雪
我看松樹間的白雪如此柔美靜謐，不由想起第一次到日本旅行的某天清晨，約莫四點鐘光景，我和父親一起乘坐在友人清行宏君駕駛的廂型車，自平塚出發，準備沿箱根經琵琶湖水路，到三重縣的鳥羽。
從平塚啟程路過富士山，路程很近，我倚坐在窗戶邊，守護病情尚未完全恢復過來的父親，天猶未全明亮的清晨，父親平躺在不算寬敞的中型旅行車後座，臉上流露一抹慘白氣色，時而平靜無息，時而發出陣陣呻吟的病痛聲。
清行宏夫人知曉父親病得不輕，又執意帶我遊走近畿，便耗盡整晚睡眠時間，為旅行車的後座鋪上三四層被褥，以防風寒；清晨時分，父親沿路咳嗽未停，我被他突發的嚴重病況驚嚇得不知該如何處理，原本專心一意駕車的清行宏君更不時回頭探視，用我聽不懂的日語，好似問候的語調，連連探詢了好幾回，我甚至懷疑起這樣的場面，到底能不能陪父親一塊走完父子兩人約定好的日本行旅。
車行經過富士山附近時，原本閉目養神的父親突然發出語濁不清的氣音，低聲問我：「看到雪了沒？」
清晨氣溫冷冽，無人無車來往的鄉間道路，我的確看到富士山皚皚的白雪近在眼下，可眼前模糊的玻璃窗外，紛紛落下的細雪，教冷風輕輕漂流，折返到我眼裡，竟呈現一片白茫茫；這一幅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雪落景象，宛若車窗外靜默無息的村落一般，教我的心止不住地感到荒涼起來，我盡一切可能的姿勢，讓身子緊靠在父親旁邊，就深怕玻璃窗縫徐徐滲透進來的冷風，會讓父親著涼，令他咳嗽不止。
無心賞雪，無力看景，我把嘴湊近父親耳畔，低聲說：「我見到雪了。」茫然看著父親憔悴的臉龐，在冰冷的溫度下，猶如秋日的菅芒草原，荒蕪的景象不時投射過來；情緒紊亂，我自問，這一趟扶桑之旅還要繼續走下去嗎？難道就只為了讓我親睹父親口裡念念不忘的日本，即教他必須折騰一身病痛的肉體，一路強忍幾近乏力的意志陪伴我嗎？
窗外飄落的白雪依舊紛至沓來，我闔上眼睛，漫無心思地面對這一條冷峻的寂靜旅路，心中多麼盼望這不該是個落雪颳風的寒冬，那充滿死寂氛圍的蕭瑟天候，不知道父親究竟是用怎樣的毅力捱過那漫長六、七個小時的車程。
從平塚到鳥羽，可是一條何其漫長而使人感到疲累的旅路啊！
接近中午時刻，清行宏君一路辛勞的把車子駛抵鳥羽，彼時，鳥羽海邊的陽光輝耀大地，父親好似被熱烈的陽光喚醒一般，張開他原本無力的雙眼後，仍不斷惦記起我到底有沒有見到富士山的雪？看他不再咳嗽，我喜出望外地輕聲告訴他，富士山的雪是風吹起來的。
三十年後，和兒子同乘雪中纜車
多年後來到琵琶湖畔的比叡山，當我告訴隨行的孩子們，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雪是風吹起來的，這一句聽來恍惚不知所云的話，任憑怎樣解說，委實無用。但重要的是，在那趟僅為父子兩人同行的旅行中，我曾把所有關注和焦慮的心力投注在一個病重老人的身上。
三十年前，當我倚靠在被病痛纏擾的父親身旁，一邊照護他的咳嗽，眼睛所能眺望車窗外富士山的雪景，竟是由那悽悽的冷風，吹颳起來的現象；這麼說來，我年輕時代所見到的第一次雪色，絕對不是透白清晰，也不可能是明亮如白晝。
而今，在比叡山麓的纜車站搭乘纜車，我和孩子們打算上山會見坐擁許多寺院的山景。迎面紛紛飄落的白雪，從行進間的纜車玻璃窗看來，只不斷使兩旁松杉林木所負荷的雪量，隨海拔高度愈積愈厚，雪色剎時呈現出極為刺眼的白光，教人一時無法睜眼面對。
當上山纜車走出隧道之後，眼見積雪緊貼鐵道，使得整座纜車像是被白光團團包圍住，車行緩慢地朝向又是墨綠山林，又是白雪鋪滿林地的山頭直直駛去。
想起富士山下風吹得緊密的第一次雪景，我總覺得比叡山麓這一輛行駛在積雪堆中的纜車，並非開往東塔山頂，而是向著我的記憶深處行進；記憶不死，我對於雪落意象，依然停留在那一聲又一聲充塞在車廂裡，夾雜著咳嗽的冷冷風吹的沉痛心聲。
這座曾經出現在日本著名小說《源氏物語》情節中的比叡山，無意讓我撞見雪光美景，我看孩子們在鄰近山頂的車站出口處玩起鏟雪遊戲，心情愈發熱騰起來，這是生長在亞熱帶地區的孩子，第一次親近白雪，若說比叡山擁有秀麗之美，那是因為雪飄紛紜而令人留下美好印象。
面對比叡山飄瀟的生動雪景，我在頷首微笑之際，已然將關於富士山風吹雪落的悸動，輕聲放入心底深處，留做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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