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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死線
◎黃文鉅
每個禮拜固定幾個清早，起床、著裝，簡單盥洗之後，你便騎著風從邊境的研究生宿舍，飆往景美捷運站，連續轉乘兩班捷運，匆匆在校園鈴聲響完的最後一刻抵達城區的日文課堂。
時間永遠來不及，馬路永遠水洩不通。不過七點二十五分，木柵路歪歪擠擠的車潮，彷彿口腔裡一排凌亂糟糕的齒列。交通警察的指揮似乎愈幫愈忙，瀕近興隆路的十字路口，喇叭漫天響。待轉的機車和趕著進城的汽車，不共戴天互相軋來軋去。斑馬線旁的義工媽媽則是緊迫盯梢，視線好不熱切追趕著，像你這種連人帶車看來就像是一副趕著去送死的傢伙。
過了木柵路和興隆路四段的交界，左轉木柵路，接著好不容易有一小段暢通的寧靜，無奈好景不常，一到考試院，路段立即壅塞起來。計程車慌然停靠、從不閃方向燈操他媽的。預備靠右載客、不惜飛速夾殺機車的客運超超機掰。每一輛機車更是自私自危的刺客，各憑本事或側閃超車揚長而去，或翹管噴煙殺人於無形無影。
林林總總。你廿七歲的生涯，有將近大半的清晨，就葬送在等紅燈變綠、泅泳漫天車陣叫囂中動彈不得，再不然就是難得脫口卻連綿流利的髒話之中。年紀愈大，生活愈來愈不從容。你推託是壓力所致，其實是本性漸移。
夾處在報酬微薄卻冗瑣無休的多項兼差，以及，心灰意冷的學術困境之間，漸漸，你只能極端阿Q地跟自己嘔氣──三字經的指向性，往往眼睜睜繞回到了自身。縱然氣急敗壞也沒人有義務理你。
整個研究所的生涯不安於室，居然也無法逍遙於外。性格裡，有遺傳自母親的某種急躁棄之不去。註定了要為自己血氣方剛的性格，留下人間失格的敗筆。註定了要背負某些原罪，遺憾，甚至盲目的缺失，種種，難以勾消。
早班日文的課堂，堆滿了四面八方的陌路人。樂觀開朗的中老年歐巴桑居多。你年近三十而稚氣未脫的面孔，夾在其中始終格格不入。大你兩、三輪以上的歐巴桑都好有默契喚你「帥哥底迪」。
你臉紅不休，從此耍自閉躲在教室角落或最後排座位。每每左一句「おはよう」，右一句「お元氣ですか」，你總沉默一笑，然後翻開課本裝聾作啞，吃起冷掉的早餐。
會話練習永遠是你最囧的時刻。不是擔心發音不標準，反而是，太過標準到某個程度，如同強迫使用一種類電子辭典或者電梯小姐式的做作腔調發音，讓你深覺被硬生生扒光了衣褲那樣萬分尷尬且詭異。（難不成自以為在拍AV嗎？）
尤有甚者，還得假裝自嗨，融入對話情境。今天你是高橋先生，十分鐘後變身鈴木小姐。哎，你怎麼也學不會在一堆歐巴桑裡自嗨自樂。你老是說得吞吞吐吐、七零八落，前文不對後語，重音狠狠失衡。日籍老師橫眉冷對好嚴格，一再試圖矯正你「很台而且台到爆」的表情與腔調，直到滿意為止。
下了課，已是正午時分。青春正盛的學生，成群結夥聚餐打屁。這時候的捷運空空如也。好不容易結束搖晃，回到到景美捷運站，再騎車回到邊境的另一座人聲沸騰的大校園，你依然如鬼魂尋無歸屬。
人何寥落。
魑魅魍魎的弄潮，種種黑暗心知肚明，可見不可說。這世界原來如此光明燦爛，讓你寧願再也睜不開眼睛。大人的社會教你懂得什麼是服從。服從是沒沒無名的小咖博士生，最基本的義務，應盡的美德（備註：過猶不及。）而所謂盍各言爾志的民主，居然是開在血液裡的花朵。
眼下一切情節，好像再沒有妥協的餘地。你的死線無時、無處不在。不只時間上的死線，凡是經過你自我轉化過的，屬於生活分際上的狼狽、虛無、軟弱，皆可籠統畫入死線的統轄範圍。
今天是木村，明天是渡邊，後天是佐佐木，大後天是櫻井……死線又會忽然停在哪裡呢？那些分外的人際，你仍在努力揣摩，即便你已失格……
好想、好想戴著面具，活下去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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