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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阿闊叔巡田水 <上>

2010/09/13 06:00

【閱讀小說】阿闊叔巡田水 <上>

◎吳敏顯 圖◎吳孟芸

村人大多不知道阿闊叔的真實姓名,認得他的人,都喊他阿闊叔。包括年紀和他相仿,甚至可能大好幾歲的,統統這麼叫。

阿闊叔會被叫阿闊叔,並不是他有特大的嘴巴,或是特寬的臉龐,所住的屋子也不比別人寬闊。再說,他不曾練過什麼功夫,當然沒有拳頭師的粗壯肩膀或門板身架。相反的,這個天天被太陽烤得近乎焦炭的鄉下農民,瘦瘦小小的身材實在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存在。

阿闊叔會被叫阿闊叔,應該是很多年前流傳下來的事兒。

話說某一年夏天,接連吹過兩個大颱風,阿闊叔褲腰搋著印章,還把身分證塞進斗笠的竹胚裡,走到鄉公所申請災害補助。當時,鄉公所承辦人員問他田地的地號,有點結巴的他慌張應著:「我──我不識字呀!我哪哪知道我的田第──第幾號?」

承辦人只好向他要土地權利書狀,他尷尬地攤開雙手,表示權狀被太太東塞西藏,說怕小偷和孩子們偷偷把田賣了,結果怎麼找也找不到,只能等下回太太忌日再燒香擲杯筊問問看。

承辦人根據他的身分證資料,耐心地幫他一筆一筆翻找查對,才發現人真的不可貌相,站在櫃台前這個黝黑瘦小,說話結巴的老農民,竟然擁有好大一片田產。於是故意考考對方,問他田地面積多大?弄得這個農民再一次傻楞在那兒,然後把眼球朝上翻了幾翻,嘴裡咿咿呀呀個半天,最後說:「攏,攏──攏總加起來,應該真──真闊就是了,我也記不清到──到底有有多闊?」

幾句話出口,輪到那承辦人提著醮水筆懸在胸口,瞪大眼睛傻楞地盯住對方,看著眼前這個不知所措的老農民,伸出雙手且張開每一根手指,不停地搔著頭,像兩隻活跳跳的大螃蟹,在腦袋瓜上爬過來爬過去。老人家一番喃喃自語過後,才用騰出手比畫著說:「反──反正圍在厝邊的田和菜園,攏──攏是我的。這頭從圳溝開始,那頭到──到堤防,一邊靠公路,另──另一邊貼著學校圍牆,過學校那邊,還還多出一小條。以前的人大都不想種田,水田根本不值錢。我──我一世人挑大肥種菜賣,拖──拖手拉車載甘蔗也載農會的殼子,到──到磚仔窯挖土塊搬磚頭,四處做粗工,能攢點錢就──就買田,才──才把厝邊這些田地買進來。每筆田有大有小,攏──攏總到底買了幾甲幾分,詳細我也算──算不出來,反──反正應該算真──真闊就對了。」

鄉公所職員,聽到這個瘦小的老農民,竟然說自己的田地大到算不出來,應該真闊就對了。便好奇地攏過來,個個露出羡慕的眼光。其中有個課長,突然冒出一句:「阿闊叔,你還有後生要娶媳婦嗎?我來做媒人。」

這個不識字的農民,面對圍過來這一群穿皮鞋的紳士,心裡已經倍感壓力,再莫名其妙的被喊一句阿闊叔,一時根本來不及反應。自顧自地將粗糙的手掌往臉上搓了又搓,等回過神才歎著氣說:「唉,古──古早人說『多子餓死爸,田闊駛死牛』,你們想想看,四──四隻腿的牛都會做死,兩──兩條腿的人能耐多──多少拖磨?哪哪能像你們坐在辦公室,不淋雨不曬太陽就有──有錢放進口袋!」

經過這一回,村人便按著自己的年齡論輩分,從阿闊仔、阿闊大、阿闊叔這麼叫下來。等阿闊叔的孫子娶了媳婦,當了阿祖,甚至後來上天庭做神仙,村人一提到他老人家,仍舊停留在叫他阿闊叔的年代。

其實,阿闊叔跟村裡所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一樣樸拙老實,在鄉公所那番應答乃有話直說,絕無絲毫炫耀成分。何況,老人家能有如此家業,不是天公也不是土地公特別眷顧,單說他勤奮農耕和儉樸度日的家教,就有說不完的故事。

早年農村奉行的勤奮儉樸準則很簡單,不外是從小聽到學到的那幾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量入為出」或「你少吃一口,子孫就多出一斗」這一類格言和諺語。廟裡教漢學的老先生和學校老師經常叮嚀,格言或諺語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智慧話語,是做人的道理。

只是這些格言和諺語,對阿闊叔可不全是金科玉律。他奉行的是「日未出而作,日早落了才息」,每天太陽還窩在太平洋裡呼呼嚕嚕地做著大頭夢時,他已經下田忙了一大圈;工作途中,除回家將三餐草草下肚,肯定要在田裡磨到太陽早下了山。如果不是老天爺慈悲,留下些微天光映照,他肯定會跌下田埂或水溝。

阿闊叔的孫子讀書之後,看到老祖父在田裡工作竟然幾個小時都不喝茶,便勸他要帶壺茶水隨時補充水分,還強調老師說每個人每天至少要喝兩千西西的水。阿闊叔卻指著乾癟的肚子說:「憨孫哩!阿公每次出門都──都會把菜湯和茶水,喝──喝得飽飽的,何止兩千什麼東西?再說,忙著除草犁田,哪──哪有工夫喝水?」

至於量入為出或少吃一口的規則,阿闊叔要求自己和家人力行的,甚至更為嚴苛,簡直接近只進不出和人人都要學著少吃幾口的地步。

早年鄉下人大多買不起冰箱,少數買得起的也捨不得買,更擔心買了會遭人閒話是敗家產的。好在鄉下青菜是自己園裡種的,隨時拔了下鍋;想吃魚蝦河蜆,即刻到溪河裡現撈現摸。偶爾買點魚肉,也會挑醃漬過的,愈鹹愈經吃嘛!

到了年節,這裡拜那裡拜,不免多宰殺幾隻自己飼養的雞鴨,卻也用不著冰箱,只需費點工夫用自家釀造的醬油醃漬,足足可以吃到孩子開學帶便當。在醃漬或取用過程中,萬一遭蒼蠅或什麼小蟲子偷偷下蛋,隔不了幾天醃缸裡便會鑽出蠕動的蛆。最簡單的處理方法,是用湯杓把牠們一一撈掉,把整缸肉和湯汁倒進熱鍋滾一滾,依舊香味撲鼻。阿闊叔家當然不會例外。

鄉下人過端午節,家家戶戶綁得最多的是鹼粽,因為那比肉粽、粿粽省錢耐放,綁好蒸熟冷卻後,隨時都可以剝了吃,不必再費柴火蒸煮。鹼粽有濃郁的苦鹼味,再窮苦人家多少會買點砂糖來沾著吃。但阿闊叔似乎永遠忘不了小時候的窮苦日子,他告誡家人:「鹽比砂糖便宜,以前老祖宗就教大家用鹽粒沾鹼粽,味道不差哩!」

阿闊叔是一家之主,兒孫在他面前想吃鹼粽時,只能跟著他沾鹽。可那味道實在不對,最後的辦法便是硬著頭皮,裝模做樣地分吃個幾口,甚至寧願不吃。

有一天上午,阿闊叔從田裡回來,在稻埕邊的水井打水清洗手腳汙泥,瞧見家人才從大廳的八仙桌散開,桌上地面一片狼藉,幾個媳婦和女兒忙著收拾散落的鹼粽葉子。有個媳婦還支使小孫子,站上門檻喊他吃粽子。

阿闊叔笑瞇瞇地回應說,阿公還不餓。實情是,當他看到一家人吃鹼粽,連小孫子都吃得臉上的小酒窩不停地打轉轉,立刻打從心裡感到高興和寬慰,這,這比什麼山珍海味都當飽哩!

阿闊叔心底想,大大小小一家人已經能夠吃出鹽粒沾粽子的滋味,這個家族肯定有希望了,肯定會一天比一天興旺,不會永遠是赤腳踩爛泥巴的窮赤人。

媳婦剝好兩個鹼粽到盤子裡,盤子邊擱著小撮鹽巴。看著阿闊叔坐下來開心吃著,才一個個退到廚房去。連坐在門檻的小把戲,也被媽媽帶走了。

這兩個沾鹽粒佐食的鹼粽,大概是阿闊叔從小吃到老吃得最順口最好吃的鹼粽。正當他吃得津津有味,突然瞥見地面有一小撮鹽粒閃著晶亮,這在過去他肯定藉機會訓誡兒孫浪費,可今天心情好,腦袋裡映著竟是幾個小孫子搶著沾來沾去,免不了把一些鹽粒撒落到泥地上的情景,自己禁不住噗哧笑了開來。

開心之餘,阿闊叔心裡還是覺得那撮鹽粒掉在地上有些可惜,也就管不了地面髒不髒,即伸出右手食指在舌頭上沾了一點口水,蹲下來把地面那些細碎的顆粒掃粘在指頭上,塞進自己的嘴裡。

當他用力嘖嘖地吮了兩下,眼睛不禁楞瞪開來。嘿!這鹽粒怎麼是甜蜜蜜的,跟糖一樣甜?

阿闊叔把口水濕潤的食指舉到眼前,歪著頭迎向門口穿透進來的亮光瞧了一會,再次伸到地面把剛剛粘剩的些許顆粒,又沾到指頭上,直直對著鬥雞眼下方送進嘴裡。

這回,阿闊叔舌尖的味蕾,卻沒能嘗出先前的甜味,正常的味覺似乎遲鈍退縮了!原來,早被瞬間滾落到嘴角的兩行淚水,搶先一步到位,嘗到的盡是死鹹,也澀,整張嘴裡盡是鹹鹹澀澀。

「唉──」他不禁仰頭對著懸樑吊掛的天公爐長歎一聲,滿腔的悲哀跟著從心底湧上口鼻和眼窩:「原來一大家子,只苦了我這個憨老伙仔。」

阿闊叔這大半輩子再窮再苦,再累再痠痛,他從未掉過眼淚。他常把「這是老天爺給的命」,「我前世人欠的債,當然得還」這類話語,猶如宗教經文般掛在嘴邊。他認為自己會過如此生活,肯定是前世人太懶散,這輩子才會做牛做馬來抵補!每天從早到晚在田裡爬來爬去,償還的正是上輩子欠下來的債。

而這回禁不住流下的淚水,應該是幾十年積存下來的,當然令他覺得格外鹹澀。

整整一個下午,沒看阿闊叔抽菸,也沒看到他下田下菜園。他先是呆呆地坐在竹圍下一塊石頭上,後來又走到古公廟後頭的榕樹下乘涼,這一帶只有這個角落看不到他的住處和田地。他用斗笠當扇子,對著自己的頭臉猛搧一通,其實不是搧涼,是藉著搧動斗笠分散自己心頭的悲傷。

隔了幾天,村人再遇到阿闊叔,發現他老人家滿臉病容,好像一夕之間突然蒼老了十幾歲,邊走還得邊停下來咳嗽吐痰。有人好意勸他休息,他立刻用腳板把吐在地上的濃痰抹掉,正色地告訴對方:「再怎麼咳嗽,咳──咳一世人也不會死人,要是我──我這個老頭子不下田,全家人早──早晚,都會餓──餓死!」

阿闊叔的話,有時不是很容易聽得明白,但大家對他勤奮農作還是相當敬佩。儘管村裡還有其他人家的田地比他寬闊,卻全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只有阿闊叔稱得上白手起家,確實是雙膝跪地背朝天這麼勞動出來的。阿闊叔能擁有那一大片稻田和菜園,可有點像現代的孩子玩拼圖那樣,一小片一小片耐心拼湊而成。

開雜貨店的村長,有個兒子從小不愛讀書,跑到台北做生意發了財,想回村裡買塊地蓋房子,看中阿闊叔一塊田地,大家都說村長父子異想天開,空思夢想。因為阿闊叔田地靠近學校,想買他田地的事兒,何止幾樁,他總是二話不說地一口回絕,毫無例外。

所以村人形容:「要阿闊叔賣地,那不僅僅是割他身上一塊肉,簡直是割他褲底那粒卵葩,不可能啦!還不如去等老阿婆生後生。」

可這回讓全村人都想不到,經過村長說好說歹竟然徵得阿闊叔點頭,同意讓出路邊四、五十坪地。一方面固然是村長面子大,而且只是買個幾十坪讓兒子蓋房子娶媳婦,對阿闊叔來說不過是讓出幾十分之幾的地;另一方面,正巧碰上鹼粽沾糖事件實在傷了這個老農夫的心,都是關鍵。

村長高興地付了訂金,雙方翻過農民曆,決定第二天再到代書那兒辦理相關手續。未料當天夜裡,距離天亮只剩兩、三個時辰,雜貨店的大門就被敲得砰砰響。

村長推門一瞧,只見阿闊叔紅著眼球和鼻頭,嘴裡結結巴巴地叨念著聽不清楚的話語,同時將一大疊用橡皮筋束著的現金塞還村長。村長捧著那一大疊白天付的訂金,才聽明白阿闊叔說的是他整晚上睡不著覺,只要眼睛一閉上,腦袋裡映現的便是老祖宗和兒孫們圍著他指指點點,說他不應該賣田地,賣了田地再也買不回來。

這次買賣沒做成,有人說阿闊叔是「吃西瓜半暝仔反症」,卻也無損於阿闊叔刻苦勤儉的形象,他仍然是村人教子課孫的典範。只是私底下難免有人帶著幾分嘲諷,認為阿闊叔這把年紀,棺材僅差蓋子沒蓋上,竟然不懂得拿筆錢財享受享受,是自己活該,將來落到兒孫手裡,人家還不是賣了錢當員外。

村裡就有幾個年輕人承繼了田產變賣後,經常身上搋著大把鈔票,跑到碾米的土礱間去賭四色牌或天九牌,往往一賭賭到天快亮。回家路上常遇到幾個熟識的婦女在圳溝邊洗衣服,這些女人家免不了七嘴八舌地議論:「唉喲!這些少年郎!比阿闊叔巡田水還要勤快,一暝巡到天光哩!」(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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