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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媽媽您好
媽媽您好
◎林育靖 圖◎王孟婷
懷孕不久，該知道的人似乎都知道了。
不過是買件孕婦裝、參加兩次媽媽教室、回函一封《媽媽寶寶》雜誌的贈品索取單，留了個人資料，說是會寄送新裝DM、滿額折價券或媽媽教室的訊息給我，沒想到湧來的關心出奇地多。
首先是月子餐的「營養諮詢專員」表示可以提供試吃，端來麻油雞與紅豆湯，附上四週食譜，所用素材皆號稱頂級，「料理水」則又分「米酒水」與「坐月子水」，「米酒水」我還可從字面理解意思，「坐月子水」則只能從其天價忖度此水妙不可言。專員叮囑產後第一個禮拜不能吃蔬菜，月子期間不能洗頭、不能喝一般的開水、要綁腹帶，如此產後才能恢復健康與窈窕。這樣專業的要價，足夠每天在五星級飯店大啖兩餐「吃到飽」，還有找零可喝杯咖啡或現打果汁。我輕描淡寫道，有別家菜單大同小異，價格卻便宜一截呢。沒想到激起她的怒氣，「嚇，都是二姊啦，本來一起做的，後來姊妹間鬧不合，二姊就跑出去自己開了……妳看內容雖然相似，但品質絕對不一樣，我是不好意思說太白，前些日子新聞不是有報月子餐用過期的食物嗎？……」怕她一發不可收拾，我趕忙拾起她帶來的簡介單埋首研讀，卻見到斗大幾行字：沒坐好月子將來會身體浮腫、腰痠背痛、內臟移位、頭暈目眩、齒危髮禿……初次懷孕的我，當然害怕生產完會老個十幾、二十歲，變成水桶腰的黃臉婆，日日哼哼唉唉這兒疼那兒麻。送走月子專員，我繼續翻閱她留下的恐嚇信，反覆思索，生怕誤了女人寶貴的「改變體質」機會。外祖父笑著對我說，他近年腰痠背痛大約是月子沒坐好之故。母親也附和，電視上坐月子專家強調生產完要吃糯米，其黏性可使生產移位的臟腑重新黏合，那咱們來吃麥芽糖吧，看能不能黏得更緊些。
兩萬分之一的使用機會
而在月子餐「營養諮詢專員」來訪時，她帶了另位貴賓，說是她的表弟，遞上名片，原來是某大臍帶血銀行的業務。不久，臍帶血業務也跟我約了時間。一見面便遞來一袋贈品：懷孕百科、紗布巾、斷奶食研磨器、胎教CD，還有他們公司出版的雜誌。接著拿出精美的介紹本，開始說明什麼是臍帶血，保存臍帶血的好處，臍帶血的發展現況，我聽得瞠目結舌，原來臍帶血可以治萬病，瘸腿的會走了，瞎眼的得光明，簡直是上帝差遣下凡的第二個兒子。並且不只存下臍帶血的寶寶本身可以得利，未來連父母手足爺奶姑叔都可拿它來治病。我質疑這些「未來」不會比「哆啦A夢」早誕生。這位業務倒是老實，承認他們公司目前為止並沒有自體使用臍帶血成功治癒疾病的案例，「但是，」他吐出這兩個字的語氣有點強烈，「這並不表示臍帶血沒有用。之所以還沒有成功實例，是因為臍帶血的歷史不長、自費儲存的人數不多、現在的臍帶血醫療還在發展階段……」
話鋒一轉，他不能免俗地談到其他對手，另家號稱在台灣已有「治癒疾病案例」的公司，打出存戶在C大教學醫院接受臍帶血治療成功的廣告，「你想想看，如果這是真的，C大醫院難道不會找來媒體大肆宣揚醫術嗎？」但這句話後，又恢復平和地說，他不喜歡攻擊別人，他們是國內唯一與教學醫院合作的公司，對臍帶血的保存、研發都是最好的，禁得起考驗；別家業務連競爭同業的臍帶血代言人犯了錯都能拿來大做文章，實在是本末倒置。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現代父母生育得少，所以連研究顯示用到機會是「兩萬分之一」的臍帶血都肯花大把鈔票留存，甚且兩萬分之一的機會並不保證移植等於成功。儘管深諳此理，為人母者，我還是內心掙扎一番，模擬倘若不幸孩子數年後被「兩萬分之一」揀選上，我能否平心靜氣地面對當年放棄自存臍帶血的選擇。
相較於臍帶血，「嬰兒保險」似乎提供了更實際的保障。懷孕期間特易疲累，某個熟睡的午覺中，我被喚醒得知這個好消息，「媽媽您好，恭喜您喔。這裡是某某人壽保險公司，我們提供了完整的嬰兒保險，您的預產期是八月對不對？恭喜您符合我們投保的條件……」我說我在午睡，高分貝的小姐道了歉，說她下回再打。第二天中午同一時間，我一樣在午睡，電話又來，「媽媽，喔，您還在睡ㄍㄠˇㄍㄠˊ啊，要不要起來一下，我跟您說明我們的保險內容，真的很難得的機會喔……」
後來收到書面簡介，保險給付範圍僅限幾個重大疾病，其中數項可藉由產檢預先得知，其餘的缺陷也不是區區金額可以填補身心創傷與實際所需，況且新生兒還有太多可能的殘病，保險書完全略過不提。我興趣缺缺，保險員卻常熱情來電，擾我清夢。幸而此種保險對象限二十八週內的孕婦，不久之後，我便不再合乎她恭喜的條件，惱人的高分貝自然隱遁。
「關心」來電月月call
隨著預產期接近，信箱裡出現愈來愈多的彌月蛋糕廣告，大部分是製作喜餅的知名廠商。一樣的麵粉餡料，包裝成可愛樣式，送禮的人就可以從新娘變老娘。另外還有些外縣市的麵包店，竟也神通廣大地寄來琳瑯滿目的彌月蛋糕圖片。因為預先從超音波得知懷的是男孩，我開始留意製作油飯的廠商，發現連鎖喜餅業者多半有兼賣油飯，我和先生首先詢問當年訂購喜餅的店家，以為會有優惠，沒想到店員冷淡極了，說寶寶滿月時碰上他們中秋月餅旺季，沒閒替我們運送油飯。轉頭望見鄰座將生女兒的準媽媽卻備受款待，揣想大約對他們而言，油飯與糕餅的利潤相去甚遠吧。
彌月禮盒只訂一回，「奶」卻是呱呱落地後一、兩年不可或缺的飲品，奶粉推銷員自然無所不用其極想攻下這畝肥田。近年來「母奶」再度被尊奉為嬰兒最佳食物，無論嬰兒奶粉添加多少AA、DHA，如何水解、減敏，都遠比不上母奶能帶給嬰兒的保護。奶粉業原本競爭對手就多，又被母乳搶去大片地盤，經營策略更為積極。許多醫院為提倡哺育母乳，禁止奶粉商進入推銷，然而產檢結束在大廳等待批價時，有位女士坐到我身旁，小動作塞過來一張名片，悄聲說她是某某奶粉公司的護士，可以提供我一罐嬰兒奶粉，將來給寶寶喝喝看，我說要餵母奶，她忙不迭地點頭同意母乳最好，「但是，」她這兩個字的語調很輕，可是扣人心弦，「如果寶寶剛出生，媽媽的乳汁分泌還不太夠，可以先泡奶粉餵，免得寶寶餓著。醫院不會提供奶粉，媽媽帶著這罐試用品，萬一到時需要就不用特別跑去買了。寶寶如果喝得習慣，以後可以跟我買。」
產後不久，再度接到奶粉公司的關心電話，詢問哺育母乳的狀況，我表示餵得順利，「媽媽加油喔，能餵母奶就盡量餵，如果奶量不太夠可以加一、兩餐我們的配方奶粉喔。」滿月時又來問候，「恭喜滿月了喔，媽媽還在餵母奶啊，那很好喔，需要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泡我們的配方奶粉給寶寶喝喔，試用罐喝完的話可以跟我買，會更便宜喔。」兩個月，「媽媽持續在餵母奶很棒喔，不過寶寶晚上睡前可以考慮泡奶粉讓他喝飽一點，這樣他晚上比較不會餓醒，媽媽也可以睡得好喔。」四個月，「寶寶好幸福一直都喝母奶喔，喝母奶抵抗力會比較好喔，我們的配方奶粉也有增加抵抗力的成分，寶寶食量會愈來愈大，媽媽如果奶漸漸不夠可以讓他喝我們的奶粉喔。」六個月，「還在喝母奶，媽媽很厲害喔，再來可以換較大嬰兒奶粉，一樣可以跟我買喔。」……
別讓孩子輸在起跑點？
小男孩學翻身學坐，開始吃副食品，我以為關心媽媽寶寶的電話即將告終，然而孩子的成長商機重重。生育後養育，養育後教育，父母怕兒女輸在起跑點，各種啟蒙教材應運而生。專家說，嬰兒出生時的腦細胞數量相近，三歲前的刺激大大影響將來發展；專家說，小孩子都是語言天才，同時學會五、六種語言並非難事，不要讓環境局限了他的學習；專家設計了很多書本、玩具、影片，近年更有數位化的讀卡機或魔法筆，收錄真人發音的千百字句。
幼兒美語教學的教育專員同樣有本事取得我的電話號碼，約了見面時間，提著大包包來介紹整套產品，告訴我什麼是「情境式教學」，在她營造的情境裡，彷彿覺得倘若小孩沒學好英文，就是因為我沒買這套教材。我邊聽她播放的輕快英文歌謠，幻想將來孩子字正腔圓地說著流利美語，直到她拿出價目表，呃。「媽媽您覺得很貴嗎？可以分期付款，每個月只要三千多。這一代的小孩必定要學美語，學美語肯定要花錢，只是先花後花、花在哪裡的差別，您算算看，將來上雙語幼稚園或是美語補習班的費用更加昂貴，而老師一天跟小朋友說的英文也許不超過十句，我們的教材您可以天天播放，將來生第二個小孩還可以繼續用……」我推說要跟先生商量過，教育專員趕緊表示要再找時間來跟先生說明，否則只聽我轉述內容，無法領會教材深妙之處。她並告訴我，有客戶媽媽因為先生不同意買教材，掏出私房錢偷偷訂購呢。
不勝其擾。我這麼告訴先生，立誓下次懷孕不要再洩漏自己的電話地址。反正孕婦裝都備齊了，媽媽教室的內容也熟悉了。
並不很久以後，我懷了第二個孩子。在腸胃不適體力疲乏思緒遲鈍中，我又愛上翻閱《媽媽寶寶》雜誌，主動留意起媽媽教室的訊息。我央求先生陪我參加星期六下午在百貨公司辦的拉梅茲講座，順道去麗嬰房專櫃憑媽媽手冊兌換一袋見面禮，他正要開口提醒我的信誓旦旦，「唉呀你不懂啦，女人可以穿著孕婦裝走進媽媽教室是一種尊榮耶，而且懷老大那時送的食物研磨器和紗布巾，讓我們節省不少開支，沐浴露試用罐及小包濕紙巾在旅行時也都用得到啊，還有試聽版幼兒音樂和動物王國影片介紹，哥哥不都很喜歡嗎……沒關係啦，反正我現在很少開手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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