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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 卜算子 <中>

2010/12/07 06:00

第六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二獎卜算子 <中>

◎黃麗群 圖◎唐壽南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鬧鐘醒來,沖澡,在鏡子檢查自己,看起來沒事,量體溫,看起來沒事。今天看起來沒事。那時伯也差不多提早餐進家門。固定兩碗鹹粥、兩杯清清的溫豆漿。伯多加一份三明治,他多加一包藥。

他說:「我吃好了。」「好。」「我出門了。」「好。」「我幫你把茶泡好在桌上。」「好。等一下好像會下雨,你要帶傘。」「車上有傘。我走了。」

雨一直沒有下來。

「你想過報復嗎?你想報復誰嗎?你可以談談,沒有關係。」

醫院安排的心理師永遠在問他這件事,但是他一直沒有回答。那是一名四十出頭的矮婦人,男式頭髮,小型的黑臉,扁唇方腮。他坐在那裡看她,心中永遠在想另一件事:對不起,我可以睡一下嗎?我可以在這裡睡一下嗎?請妳繼續做妳的事或說妳的話,不用管我,我真的很想睡一下。

不是為了逃避,是真的進門就好睏,那溫度,那沙發,那空氣,都是與他完全無關的乾燥的一切,讓他好鬆弛。他想這該算是她的成功或不成功?「最近,我跟我父親吵了一架……」總是得找話說的,「不過,也不算吵架,我父親沒有說什麼,我自己其實也沒有說什麼,但是我很惱怒,然後他就自顧自去睡覺了。」

「你們吵架的原因是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很小的事。」

「可以談談嗎?」

「就……也沒什麼,我只是忽然對我父親很生氣,我好像故意說了一些話……算不算傷害我也不知道……總之不是好話。」

「你應該為這些憤怒找一個出口,」她說,「諮商的目的就是要幫你消化那些無法處理的情緒,可是你有沒有發現,你說得很少,你應該試著說說看,你應該告訴我。」

「我不知道該告訴妳什麼。」

「例如,你心裡沒有任何報復的念頭嗎?你難道不恨那個捐血的人嗎?他有可能不是故意的,但也有可能是故意的,你不恨他嗎?」

他知道她真的很好奇,面對滅亡的人都知道旁觀者有多好奇,就像每個鬼都知道活人多麼愛看靈異節目。「其實,真的沒有。我是說真的。」他也一直想不通為什麼竟從沒想過要恨那個病血者。「如果妳非要問我恨誰,想要報復誰,我想大概是當兵時幾個同梯吧。」

「同梯?」

「嗯。」

入伍一陣子,被發現一臉好人家小孩童子雞相,幾個人再再情義慫恿,要帶他去「品茶」,一開始他真的以為是喝茶,直到其中一個說:「找老點的啦,可以不戴套喔。」恍然大悟。才說不太好吧不習慣這種事。「喝過就習慣了,沒喝過茶不要跟我說你是男人啦,還是你喜歡純情一點,不然介紹你很正的魚妹妹,超正的。」援交個體戶交易叫「吃魚」,他推辭了。

「我常常想到他們。」

「你跟那群人還有聯絡嗎?」

搖搖頭:「沒有。不過有聽說帶頭那個,現在開了一間家具行吧,在台北,五股那裡,日子過得還不錯,賺了一點錢……後來也結婚,有小孩了。」

「如果現在碰到他們,你覺得你會有什麼反應?」

「……我想想……」他抬頭看她,笑起來:「我想把他們拿童軍繩結成一串,綁在卡車後面,拖到省道旁邊燒死。」

她點點頭,停頓一下,又點點頭。「很好啊,很好。今天你有很大的進步。」她抽出一張便條紙,寫幾個字,想一想,又寫幾個字,推到他面前。

「我覺得你應該可以讀讀這幾本書。我不會一開始就推薦給我的個案這些,但是,或許你現在讀了會有一些不同的感受。」

他看一眼,抽出夾在雙腿之間的右手,伸食指輕輕推回去:「我都讀過了。」

「你都讀過了?」

「一開始就讀過了。」

「那要不要談談看你的想法?有沒有帶給你什麼啟發?」

「啟發。妳覺得……」他忽然發現自己仍在笑,「妳為什麼覺得……一整個村子的人生病生到滅村這種事會給我啟發。妳剛剛說啟發嗎?」

「或許你還沒有準備好。」她把面前的紙條拈起,嚓嚓,撕成兩片、四片、八片,擲進垃圾桶。其中一屑太輕,飄在地上,她彎下腰拾了又扔,順手將那金屬簍子往牆角匡啷一聲推齊。「我知道這樣講可能很殘忍,但是你真的應該正面思考,你知道有多少人,你知道外面,世界上,有多少人,他們完全沒有資源,也沒有支持系統,他們被排拒在社會跟家庭之外,有些人還有非常緊迫的經濟壓力,可是找不到工作,你應該來參加我們的團體諮商──」

「妳相信算命嗎?」他問。

「算命?」

「對算命。」

「大概……一半一半。」

「妳知道,」他直身正座,「我父親是命理師,在地方上很有名,很多人來找他,請他幫小孩子取名字什麼的,還有那些要選舉的。可是他從來沒有跟我講過我的事情,從來沒有。妳說如果是妳,妳會不會覺得很好笑?妳說妳會不會這樣覺得。」

「我覺得,我覺得你今天很有進步。你應該正面思考。」她把桌上的紙檔案夾子闔起來,又點點頭:「對了,像現在這樣保持笑容也是很好的,你真的有進步。」

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伯起得早,他起得晚,但不會太晚,鬧鐘醒來,沖澡,仔細地刷牙,在鏡子檢查自己,看起來沒事,量體溫,看起來沒事。今天看起來,沒事。

伯提早餐進家門。固定兩碗鹹粥、兩杯清清的溫豆漿。伯多加一個飯糰,他多加一包藥。兩人邊吃邊看新聞。時間差不多,伯先下樓,他擦擦嘴,關電視清垃圾,隨後跟去。

伯看見他,指指電話:「以後聽到要挑剖腹時辰的,都不要接。以後不挑了。」

伯娘走前,他覺得只有別人會死;死了,是天堂鳥或地獄圖,也不必關心。後來他們給伯娘化冥財,燒紙紮,一落落金天銀地,紅男綠女,幾乎接近喜氣,又有一只小小仿真名牌手袋,他拈起來,與伯娘日常愛用者纖毫無差,差點破涕為笑了,對一旁當時的女友與伯說:「我死了以後,你們一定要記得燒金紙給我,我好想知道這到底能不能真的收到。」

女友臉上變色:「你胡說八道什麼!你怎麼在你伯面前這樣子講話!你有毛病啊!」伯在煙那一頭回答:「要燒也是你給我燒,我也想知道到底能不能收到啊。」伯拿鐵叉把爐裡的厚灰撥鬆往裡推,「要不然你看這個小包包,跟你媽的真包包價錢沒有差多少啊!」

再後來他常揣測,一旦把他拿掉,伯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早早起床,梳洗換衣,出門買一碗鹹粥、一杯溫豆漿,加一份蛋餅。當然,不可能這麼簡單,做人又不是做算術。據說人彌留之際,一生關鍵場景將在腦內閃過,這說法幾乎是所有沒死過的人都相信了,他有時想想,想不出自己有哪些瞬間值得再演一次。

他問:「為什麼?」

「不知道。」不知從哪兒伯抽出一疊粉紅紙,啪一聲落在書桌玻璃板上:「這些全是沒生到的,我幫產婦擇日都挑三個時辰,家裡人跟醫生自己去商量。好啦,大家看定啦,刀也排好啦,孩子偏偏就提早自然產出來了。你說提早一天兩天,三個小時五個小時,也就算了,提早二十分鐘,三十分鐘,沒有意思。」

伯嘿嘿笑:「最可笑的是什麼,最可笑的是,一個婦產科醫師娘,四十歲,人工終於做到一個小男孩,包一個十萬塊的紅包,千交代萬交代,要悍哦,這個小孩要夠悍哦,有好幾個堂兄弟姊妹,不悍不行哦。結果時辰不到,孩子就出來了,她老公親自幫她接生,夫妻倆硬憋憋兩個半小時,憋不住,剛剛好差一刻,十五分鐘。他們來問我這個八字怎麼樣。看都不用看。怎麼可能好。」

伯說:「天不給你,你硬要,祂就不但叫你拿不到,還要讓你受罪的。」

「嗯。」

伯說:「以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就可以。人生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嗯。」他在電話旁的桌曆紙台上信手寫下「不接剖腹擇日」。

趨吉避凶,知命造運,妻財子祿,窮通壽夭,人張開眼到處都是大事,可是他覺得,那些再艱難,也難不過人身前後五孔七竅。他記得幾次在伯娘病房裡外,跟伯兩人怎樣地計較她飲食,怎樣為了幾西西上下的排泄忽陰忽晴,覺得日子一切,不過都是伯娘屎尿。伯有一綠色本子,詳細記錄伯娘病後每天吃喝多少,拉撒如何;醫囑用藥等等,反而從不提起。

有時他懷疑伯是不是也這樣寫他。

伯娘走的那日,本子上寫了一百五十西西梨子汁,是他早上餵的。伯娘喝完了,精神一般般,不算太好,也不算壞,看了看電視新聞說想睡一下,她每天都是早上吃些果汁與粥,然後睡一下的。他坐在病床前啃另外一個梨子,吃完洗過手回來,才發現伯娘睡容十分奇怪。

迴光返照,常聽說的、人臨行前各種神異情狀,甚至幾句交代或者成讖的語言,伯娘都沒有。他以為七七四十九天,兩人總能夢過一次吧,也沒有。反而是那時,兩老都還沒見過的女友,在另個城市給他電話:「……我好像夢見你媽媽。」

女友說,伯娘著嫩黃色套裝,頸上短短繫一條粉彩草花方巾,站在傍晚鬧區的馬路邊上,夢中伯娘向女友抱怨,她的東西都沒有地方放,女孩低頭一看,果然許多隨身小物落在地上。

他跟伯說這件事,兩人趕緊拿了伯娘生前愛用什項,包括一只名牌手袋,請人照樣糊成紙紮,否則,沒有理由遠方女友會知道伯娘最後穿什麼的。他問伯娘夢裡看起來如何?女孩想了想:「胖胖的。」他聽了,眼淚一直流,伯娘病前,確實是豐肥的婦人,可是納棺前為她換衣服,身體都吃不住布料,空落落的,伯說:「看起來很苦命。」他聽了覺得頭昏,心裡想都到這個時候苦命好命有什麼差別呢,但還是去找來別針,想將裙腰縮起,看上去就有精神,葬儀社的人勸告:「不好呢。火化的時候,別針那個塑膠頭會熔掉,到時候一截尖尖的針留在師母骨灰裡,萬一跟著入甕,先人不安,對家運很不好喔。」

伯終究偷偷地把伯娘的衫裙都緊得十分稱身。伯一邊說,這說得沒有錯,千萬記得,到時候要統統挑掉,他一邊算總共用了幾根大頭針。後來卻真的,大家細細爬梳,仍沒找齊,不知是燒化了,還是落在爐裡,「對家運很不好喔」。有時他想,或許真有殘留一些,一直在那只堅玉罈底刺痛著伯娘吧。

為了那夢,女孩趕到他家幫忙。伯娘是孤女,伯是幾代單傳子,訃聞上只有孝子跟杖期夫,從前他考試,親屬關係表就背不起來,現在最多有鄰里,與幾個特別熟的老客人,場面再漂亮布置滿堂再貴的大爪黃白菊與蝴蝶蘭,他仍然覺得是身後蕭條,她來了,感覺好很多,而人身後諸多眉角,她識規識矩,令他十分詫異。

那時他們交往不到一年,實在不久,許多事還來不及交換。一個晚上,伯已睡了,她洗澡從客房出來,敲敲他房門,兩人半累半精神,躺在床上說話,女孩慢慢告訴他,她父親從前在中菜館子做大廚,日子還可以,家族裡一個姑婆,找他合夥開港式茶樓,三層樓,宮燈彩簷金漆紅地毯,都是假的,但擔保與文件上她父親的名字,都是真的。那時她與妹妹都很小,她們偷聽父母深夜爭執語氣,聽見每到「債」字就咬牙,以為是罵人的話,兩人吵起架來會大喊:「妳還債!」「妳才還債!」

「我爸回去給人請,當廚師,半夜再跑計程車,太累了,到死前都不知道身體發生什麼事,倒下來馬上沒心跳呼吸,死亡證明上寫多重器官衰竭,其實就是累死的。我媽繼續養小孩還錢,門牙壞了拔掉也裝不起假牙,最便宜要兩、三萬塊呢,張開嘴黑黑的一個洞,」女孩說,「聽起來沒什麼,可是你不知道那樣子在都市裡生活,有多突兀多為難,所以後來她不愛笑,也不愛講話。她長期要吃安眠藥才能睡,有一天我們早上去上課,她到下午都沒去上班,警察跟她的同事通知我們回家,說她安眠藥吃過量了。」

「最困難的時候早就過去了,我自己大學快要畢業,我妹也剛上大一,債還有一些,不多,而且我們兩個人都在打工賺錢,實在沒有理由自殺;可是,她拿了那麼多年的安眠藥,怎麼可能忽然犯這種錯呢……我們都想不通。所以你說,我為什麼會懂這些,就是自己從頭到尾辦一次。不可能忘記的。」

「我沒有想到過,」他很驚訝,「我們都以為妳是那種,那種家庭美滿的女生。」

「你不覺得跟別人講這種事情很廉價嗎,把傷口裡的肉撥開來給全世界賺眼淚討摸摸,很廉價,而且沒有基本尊嚴,你聽,我這樣講給你聽,是不是跟電視或報紙上那些大家看一看歎一歎氣聊一聊的新聞沒有什麼差別?」她背身面牆,蜷身做睡眠姿勢:「大部分的人沒有經歷過這些,他們都用一種意淫的方式在感動,幹嘛給他們看戲,要不是你現在也跟我一樣了,我才不告訴你。」

跟她一樣了。所以他一直懷疑災難真的不是隨機的,而是像她的家族遺傳或像他的傳染性,一旦遇過一次就有後續成群結隊地來拜訪。他後來痛苦地要她趕緊去檢查,趕緊去,雖然他們為了避孕一直有保護措施……她馬上就對他尖叫,她尖叫說你搞什麼,所以你搞了這麼久失蹤嗎?你為什麼現在才跟我說,你搞什麼你,你不要過來,你很惡劣……他真心覺得她倒楣,所幸她沒有事,她說還好沒事,但是光為了等檢驗結果出來的那一個禮拜我就應該殺了你。他說對,妳應該殺了我,我也很希望妳殺了我,可是妳知道嗎,我現在真的不能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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