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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絕版的聲音 城市與記憶> 夜裡秋蟲鳴聲皆美

2010/12/26 06:00

圖◎張韻明 〈為你吟唱〉,30F,2009。

◎李志銘 圖◎張韻明

這聲音聽來睽違已久,幾以一種近似鈸般展示金屬硬度的劇烈震動,將牠自身摒棄在世間聲響之外,目下的時光彷彿從此凍結住。

從夏天到秋涼時節,能與蛙鼓之聲相媲美的,大概就屬蟬鳴了。早年印象中,鄉村附近的蟬總是特別多,不論是各種高聳的喬木抑或低矮的灌木叢,幾乎到處都可聽見蟬的蹤跡。至於在大城市裡,向來既缺乏行道樹綠蔭又沒有港灣海風吹拂的台北盆地炎夏特別顯得燠熱,偶爾被一聲拔高的樹梢蟬鳴所驚,倒也予人增添一股聽覺上的清涼感,臨想起17世紀日本江戶時代徘句詩人松尾芭蕉(1644-1694)隨興賦詠一句「閑??/岩???入/???」(清寂透頂,蟬鳴聲鍥入岩石裡。註1)形容蟬聲鑽進石頭中蔭涼的那份閑寂意象,當下讀來真是漂亮極了。

台灣俗稱蟬為「暗埔啼」,意指在黃昏時刻鳴叫。事實上,蟬的啼音不見得一定是黃昏,通常在盛夏的午後時分已是蟬音大作、蟲聲如湧,且愈炎熱就愈叫得震天價響。需知日本人獨特鍾情於蟬,自古以來即把這類在豔陽底下賣力嘶鳴的鼓噪之音喚做「蟬時雨」(註2),並還指定列入「日本?音風景百選」(註3)以供悉心維護保存。

在中國古代,蟬往往更被視為高潔的象徵,因為它高居枝上,餐風飲露、與世無爭。因此翻讀《唐詩三百首》中有關蟬的詩句幾乎俯拾即是,諸如「蟬鳴空桑葉,八月蕭關道」(王昌齡〈塞上曲〉)、「倚仗柴門外,臨風聽暮蟬」(王維〈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駱賓王〈在獄詠蟬〉)、「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孟浩然〈秦中寄遠上人〉)等。除此之外,由於雄蟬的腹基部兩側有發音器,倚靠薄膜振動來發聲,一捏破蟬就啞了,倘若清晨有露水或大雨將至,則蟬鳴亦止,故有「客去波平檻,蟬休露滿枝」(李商隱〈涼思〉)的詩句。據此,無數騷人墨客不乏詠蟬,紛紛藉以歌頌其品性清高,於是尋常蟬噪之聲也就理當被賦予了某種「靈性」特質。

動中見靜,寂處有聲

眾蟬齊鳴,其聲轟轟然綿延不絕。聽聞其間若有一聲忽然中斷,大概準是被螳螂或麻雀給捉了。

迥異於台北城內交通尖峰時刻最混亂的噪音流動,你得去了台南才會真正了解什麼叫做「吵到令人五臟移位」的蟬鳴。在宣告夏日的蟬聲裡,那震耳欲聾的陣陣鳴叫簡直要將整個人給包圍住,對於平時不常(習慣)聽見如此尖銳音頻持續投射的聆聽者來說,耳邊蟬音一片往往只是噪音惱人煩亂心思。

這不禁讓我聯想到日本新生代漫畫家漆原有紀(1974-)在原著畫作《蟲師》(mushishi)第三話〈柔弱的角〉裡描繪一段有關「噪音」的奇幻情節:傳說遠古時代有一種介乎動物與植物之間、於生物鏈中接近原細胞形態──名曰「阿」的蟲類會寄宿在人耳體內,不斷地製造轟轟作響的低喃迴聲,遂使寄主長期苦於幻聽症狀且因聽不到附近其他聲音而導致精神衰弱致死。唯一的治療方法,便是將雙手摀住耳朵,藉由聆聽手部肌肉運動和血液流動的聲音傳達到耳朵內,就可以將「阿」溶解。

要想抵抗來自外界的耳鳴噪音,便唯有倚賴生物本體活動的內在聲音。誠如該漫畫篇章所欲闡述的,漆原有紀的《蟲師》毋寧是一部細膩探究聲音(噪音)存在本質、並挾有濃烈自然共生意識的哲思之作。

儘管大自然的呼喚再大聲,依仍帶著一股寧靜。

在這裡,關乎所謂「噪音」或「寧靜」的嚴格說法其實並沒有一個絕對標準:聲音的大量出現不見得必然讓人感覺喧噪,而寧靜的內涵也並非全無一點聲音。存於有聲與無聲之間,實不啻為一體兩面,正所謂「動中見靜,寂處有聲」,如今詠讀南北朝詩人王籍平生寫來那句千古流傳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當真詡詡道出了某種「以聲顯靜、無處不清幽」的亙古況味。

這才明白,聽蟬鳴原來是一種心境。

臨行塞車之際,坐困在動彈不得的城市街道上,乍聞兩旁行道樹有些熟悉的震耳蟬鳴竟成了一種可貴的安慰與想望──這個盆地夏天的聲音。這時,車內收音機裡娓娓傳來蔡琴一曲〈木棉道〉的低吟歌聲:「愛情就像木棉道,季節過去就謝了,愛情就像那木棉道,蟬聲綿綿斷不了。」而我,卻始終聽不出歌曲前奏伴襯那一段長長的蟬鳴聲到底是從哪兒採錄的?

隨天氣奏響的自然樂音

記得小時候常抓的蟬有兩種,其一是生長在甘蔗田或草堆裡約莫紅豆般大小的綠蟬(草蟬),多利用保護色隱身葉片中,其聲極柔軟,只要稍一靠近欲尋其蹤,鳴聲即停,離得稍遠,聲音又繼續,你只需慢步來回定位幾次,手腳俐落一點的孩子都可以手到擒來。另一種則是棲身在大樹幹上、肥壯約略三至五公分大小的黑蟬(又名「知了」),這種蟬叫聽來有如怪鳥,聲音特別宏亮,棲身位置也高,除非用撈魚的小網綁在長竹竿上才能抓著,所以像這種喜歡停留在相思樹上的大黑蟬,通常只能待牠壽命將盡、再也飛不動時才會被小孩逮住。

法布爾在《昆蟲記》說:蟬因為熱愛音樂,不惜縮小內部器官,騰空胸腹體腔來安置樂器,好讓聲音迴盪擴張,果真箇是以身(聲)相許。比較起來,上世紀六○年代台灣民族音樂學者莊本立(1924-2001)曾以傳統胡琴構造模擬西方小提琴而特別研發製作的那只「四筒琴」(註4)還真像是一付身上長有蛇麟皮、貌似多種鳴蟬合體的異形怪蟲。

回想童年,每當教室午休時,三兩好友經常扒完飯盒後隨即結伴跑去國小操場旁的樹林草叢邊,有人捉蟬,有人捉蟋蟀,到手的獵物就藏在鉛筆盒裡。那時候,凡是只要會叫並且聲音響亮又好聽的昆蟲,在我們這些孩童心目中大抵都稱得上是相當珍奇的。

夕陽西下時,蟬鳴終止。

但最教人意外的是,有些在城市裡的蟬因為夜晚燈光投射,誤以為白晝依舊,所以仍照例鳴個不停。這小小蟲兒豈非由此驗證了現代都市生活早已不再遵循著以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規律?

傾聽鳴蟬過後,夜晚隨之登場的,乃是蟋蟀、螽斯、金鈴子、紡織娘、螻蛄等群蟲合鳴的雜沓聲響,以規律的節拍,忽大忽小、忽強忽弱地從城市裡尚未被人工水泥地坪占據的一隅綠地草叢間傳來。

當屋外那株葉子奇大、有些像是熱帶闊葉木的樹,一夕間突然低垂了葉片,便知秋天的腳步業已到來。而蟲鳴聲,則是另一種相繼奏起的天籟。從那細小的音韻當中,敏感的蟲兒最是能夠察覺一日氣溫季候的細微變化,比方在天氣將欲轉寒時,牠們往往會把原先鳴鼓高亢之音逐漸降為低沉之調,如果次日適逢天氣回暖,又可能重新恢復那激昂浩蕩的唧唧交響。

落雨的夜晚,蟲聲亦會隨著雨點的大小而起降,但與氣溫轉寒時的變化不同,有些蟲似乎特別怕雨,稍有些霏微,便失去了那一種樂器,另有些蟲則不怕雨,即使傾盆而下,隔著雨幕,仍然隱隱約約地聽見那雨中行吟者的歌唱。

觀諸傳統農家有云:「雨中蟬鳴,就要天晴」、「螻蛄唱歌,有雨不多」、「蟈蟈叫得歡,必定是晴天」、「細蚊滿街轉,大雨連成串」、「蜻蜓飛滿天,大雨下滿灣」、「蜜蜂不出巢,當天有雨澆」等俗諺,連繫的是早期務農之人倚靠大自然蟲鳴活動現象研判陰晴雨露的那份鄉野情韻,隱約指涉著聲音與天氣之間的玄妙關係。

當雙耳的權力被吃掉

蟋蟀聲聲,表明秋天已至。

從仲夏到暮秋,隨著秋夜蟲聲的日稀,便有了許多悽然。日本人甚至認為,每年秋天若沒有到野外聆聽鐘蟋(俗稱「鈴蟲」。註5)的聲音,就幾乎形同「虛度一年」。據說在日本京都有座「鈴蟲寺」,正式名稱為「妙德山.華嚴寺」,主要即以鈴蟲鳴聲和秋天的紅葉而聞名。

瀏覽諸多日本文學作品裡經常不乏有關鈴蟲的描寫,堪稱文人作家極其偏愛的一種風雅蟲類。其中最為人知的,展讀《源氏物語》第三十八卷即為「鈴蟲」篇章:某年仲秋之夜(八月十五傍晚,明月未升之時)源氏與三公主在一片繁密蟲鳴聲中吟飲和歌,並形容林間鈴蟲之聲宛如搖鈴、鏗鏘可愛。「秋氣悽涼雖可厭,鈴蟲聲美總難拋」,三公主低聲吟道;源氏便和之曰:「心雖厭世離塵俗,身似鈴蟲發美音」(註6)。吟罷取過琴來,彈奏了美妙的一曲。此時明月團圞,悵望天空,歷歷回想世間萬事變易無常之狀,其琴聲比平時更加哀怨了。

此即所謂「鈴蟲之宴」的由來。

或許人類的音樂天賦的確來自於更為遙遠的年代。

秋晚天涼如水,仰望夜空繁星點點,靜謐而璀璨。據此,20世紀美國現代音樂作曲家George Crumb(1929-)嘗以一闋實驗鋼琴曲集《Spiral Galaxy》(盤旋的銀河)試圖讓人領略生命自宇宙源起的遠古思念與神祕色彩,並按標題表現的視覺涵義而將整套曲子繪製成了一幅螺旋圖譜,它既像是海邊貝殼,也像一隻螺旋形細胞蟲類,又像人類耳渦構造;或者,你也可以想像它根本就是當代天文理論物理學家所指稱:一處由時間弦斷裂形成螺旋狀隧道的「時空蟲洞」(Worm-hole)。

基於近代動物心理學和行為學研究已有愈來愈多的證據表明:「音樂並不為人類所獨有」,有些動物與昆蟲也很習慣彼此以聲音做交流,並且在許多情況下,牠們的發聲行為其實與人類相當近似。在生命的系譜圖中,人類很可能只是一個音樂聚會的遲到者。

然而,橫亙在人與蟲之間幾乎共同的是,人類大抵將如鳴蟲一樣,把自己的城市和雙耳的最後一點權力,一點一點吃掉。長遠以來,你我所在的這個城市其實並沒有學會隱藏,它只在一直張開身體,肆意地生長、嘶鳴,而愈發拘束的文明枷鎖則猶如迴繞在耳邊的嗡嗡聲,像蟲鳴似地陰魂不散。

於是乎,每一個城市不斷有人到來、有人離開。當我們渴盼走過那麼多地方,追尋的是這些城市之於旅人的獨特之處,想望的,是發現與探索的快感。所以我們始終不停地出走,離了故鄉,好像只要是異鄉,就覺得似乎能夠看見(及聽見)特別多。

厭倦了城市的車聲呼嘯,半夜醒來,聽到窗外交響的蟲聲,彷彿在異域久逢親切的鄉音,格外襯托出夜之寂靜。●

註:

1.閑??/岩???入/???:萬籟閒寂,蟬鳴入岩石。(身緣此處,只聞蟬鳴,或譯:山林幽靜中、蟬鳴浸滲岩石裡,閑靜中蟬鳴刺入岩石)。

2.意謂蟬鳴像天降大雨般傾盆而下。

3.主要包括有本多之森的蟬時雨、尾山的姬春蟬、山寺的蟬聲等。

4.參見莊本立,1981,〈四筒琴之創作與研究〉,《音樂影劇論集》,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出版部。

5.鈴蟲,又名金鐘兒,屬蟋蟀類。

6.參見紫式部著、豐子愷譯,1980,《源氏物語》,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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