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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墓穴與神 下

2011/02/21 06:00

【閱讀小說】墓穴與神 下

◎吳鈞堯 圖◎蘇意傑

4

蔡復一從黃偉不斷摘除和黏貼的「不可」字條,聯想到一個線索:也許,風獅爺正是從黃偉化解的訴訟中,孕化而出?祂提出這個看法後,風獅爺睜大眼,頻點頭,黃偉默然同意。蔡復一接著說,化解訴訟是功德,黃偉死後才得為神,祂累積的功德再化身做另一個神,也就是祂——一尊風獅爺,否則何以解釋迎神陣仗從慈德宮迤邐而出?

蔡復一問黃偉,為官時可曾處理特別的訴訟,黃偉尋思,村人多爭執錢財、田產等,功德雖有,卻是微末了。黃偉想到嘉靖十六年(西元1537年),就是祂們出現的一年前,泉州大旱,郡守設祭台於城隍廟,焚香祈雨。經數日,天無淚、地仍荒,郡守素食縞衣,依然無濟於事。

一夜,郡守累了,還未寬衣就睡,城隍忽然入夢,手指南方說,「欲求甘霖,必須陪同不可之人共行祈禱」。郡守醒來,知道這是天的啟示,卻不知道誰是「不可之人」。郡守苦思無解,命左右打探。黃偉與宰相張璁不合,辭官歸農多年,「不可先生」佳話卻還流傳民間,郡守是外地人,不識當地人物,下屬是泉洲人,回報說,不可之人就是黃偉。

黃偉辭官數十載,朝廷多次派員延攬,他都婉拒,但泉州大旱,民不聊生,聞之不忍。收到祈雨授令後,黃偉渡海跋涉,終到泉州。黃偉已是神,心念一動,時空立轉,蔡復一、風獅爺看見黃偉步步攀高,走向祭台。兩人乍見祈雨的黃偉,都感到奇怪,黃偉頭戴綸巾、手持令符,著素裝、穿黑鞋,頭髮青黑,跟死前的衰老模樣,判若兩人。郡守與他,一前一後,分頭執事,形貌宛如手足。

蔡復一明白,黃偉集全部的心念求雨,這才驀然老去,一天一夜,該說是長,還是短啊?

黃偉逐漸老去的同時,天空卻逐漸變化。萬里晴,漸做無限陰;藍如海,繼而雲疊層。旱雷頓閃,祭壇外圍觀的民眾,持清香紛紛跪倒。黃偉不知道外頭的變化,專注地祈求,專心地老去。天空乍閃,雷聲大作,堆得厚厚的雲層之後,彷彿神在密語。然後是止不住的喧囂。天,像井水倒放,淅瀝嘩啦。雨水打上黃偉跟郡守身上。郡守張開眼,大雨落,塵埃揚,不多時,塵煙消逝,城廓跟外圍的大地,雨濛濛的,紅撲撲的,彷彿嬰兒初生。

黃偉倒在祭壇上,郡守跟士兵,攙黃偉而下。圍在外頭的民眾擔心黃偉,高呼黃太守,一名婦人且連滾帶爬衝出人牆,開口大喊,卻很快被人拉住。黃偉祈雨,氣力放盡,一年後就過世了。

黃偉觀看自己祈雨的情狀,禁不住動容,也許天雨與否跟祈禱無關,而是神對世人跟大地萬物的憐憫。蔡復一跟風獅爺卻瞧不出祈雨跟「不可」的眾多字條,是哪一個呼喚了風獅爺,使之授命誕生。一行人沉緬在求雨得成的神蹟中,看著、並感受著,天雨的聖潔。黃偉回官舍休養,數不清的民眾又叩又跪,先前跑出來又被扯住的婦女,卻沒理會這一場救命的雨,揪著眼、憂著眉,朝黃偉大喊。

雨聲大、人聲澾,她喊什麼,沒人聽得分曉。但此際種種或有線索涉及風獅爺的生父,祂凝神細聽。婦女不喊黃偉做太守,而高呼叔公,風獅爺連忙叫喚黃偉,問祂可認識那名婦人?黃偉耳邊響著滴答滴答的雨聲,雖平凡不過,卻是神的聲音。風獅爺叫了祂好一陣子,祂才回神;琢磨許久,才想起婦人該是嫁去泉州的宗親。金門嫁女到內地,原屬喜事,不知何以愁容滿面。

黃偉、蔡復一、風獅爺都感到好奇,心念動,時空倒轉。但見人群前,被大漢扯住的婦人,忽然掙脫,倒退到人潮中。婦人退到一堵牆前,像一隻青蛙趴在地上,一跳上牆,再變做蛇一條,骨溜滑下。婦人像蛙又像蛇,時跳時溜,穿梭花園內大大小小的假山假池,用力往後一蹬,跳上窗台,以屁股彈開窗戶,再匢圇圇地坐在椅子上。不多時,一個管家打扮的人跟她說了些話,婦人堅忍,仍禁不住哽咽,管家忽被打開的門推到外頭去。外頭一名家丁看守,走廊下繫掛一隻隻白燈籠,再過去,一只大棺材停放偏廳,和尚念經、兒女守孝,一名富商打扮的員外神容哀戚,走進偏廳又退出。

祂們跳到前幾天,管家走近屋舍,雖猶豫,仍果敢敲門。屋舍狀況良好,室內擺設卻異常空洞。婦女應門,拿板凳請管家坐。管家不坐,拿出幾碇銀子放在板凳上。婦人看見銀兩,又是驚喜、又是恐慌。管家默然說,就是明天了,婦女不作聲,只點頭。廳內房間一陣呻吟。一個幼童扶著門板往廳內張望,跟婦人輕聲說,父親渾身發冷,連水都無法喝了。管家本想跟婦女一起入內探望,走幾步、又走幾步,終是不忍進去。不一會兒,婦人走出,跪倒在地,懇求管家照顧她的家人。

婦人的丈夫本是員外遠親,幫忙料理農田,賺取薄俸,卻逢泉州大旱,農收短少,沒了收入。後來染病,用醫用藥,欠了員外一大筆錢。前不久,員外夫人過世,員外盤算從外地買個小丫鬟陪葬,婦人卻想以她的命,償她家的債,救她丈夫。

隔天,婦人進員外宅第,沐浴更衣,安心靜坐,等待命運來臨。這一天,聽說金門黃太守已來泉州,與郡守祈雨,婦人嫁到泉州十載,久不見鄉人,何況又是村裡的大人物,因而跳窗而出,希望見黃偉一面。家丁回報婦人失蹤,管家料是婦人反悔陪葬,派家丁抓回。婦人滿身泥濘,管家怒火中燒,一個巴掌打過去,婦人躲都沒躲,喃喃念著叔公、叔公。

黃偉的記憶都被喚回了,渾身發冷,像剛剛淋了一場大雨。

5

黃偉為官時,杜絕婚姻喪葬惡習,活人陪葬仍悄悄流傳民間。幕室內,停放員外夫人靈柩,陪葬的杯盤、衣物跟珠寶,一箱箱排列棺木四周。婦人點燃一隻蠟燭。她穿上大紅衣裳,依稀新娘出嫁,臉抹胭脂,燭光下,臉上的細紋跟粗糙的前額皺紋都蒸化了,兩頰跳動著溫暖的暖紅。婦人想起新婚那晚也是這般的場景,燭光在頭簾下閃動,門外的賓客兀自吃喝嬉鬧,她等待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走進的腳步聲。

靜靜的時光,唯有蠟燭讀著她內心的跳動,不時閃爍,讓她從恍神小寐中驚醒過來。然後,是門外的沉靜,讓她突然醒了過來,暗罵自己竟真的睡著了。她擔心,被丈夫看見自己當新娘卻還打瞌睡,這情形該有多窘。透過紅紗下的餘光,她知道丈夫還沒有進來,才鬆了一口氣。卻在這時,門板哎呀一聲,丈夫走近,掀開她的面紗。她窘羞交加,眼神壓得低低的,那人卻再也沒動一下,她好奇,抬頭看。丈夫正微笑看她。

那是她永遠記在心中,丈夫的樣子,而此刻她抬起頭來,卻是一只巨大的棺木。

她喝一小口水,吃一片糕餅。她打開陪葬的櫃子,精緻的杯盤還留予死後的夫人用?她凝視著棺木,心頭蹦蹦跳,不知道夫人會不會突然移開棺木,指使她,沏一杯茶、端一盤糕點?她望著,久久、久久,棺木沉,屍氣滲,燭光定定不動。若沒有風,哪來的鬼?

她這輩子只瞧過綾羅綢緞,卻沒穿過,打開櫃子摩挲,滑溜的感覺卻像丈夫發冷的額頭。

依稀聽見墓穴外,大寶、二寶喊著,娘、娘!還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喊著,要她回來。這聲音,必是痊癒後的丈夫了。她大聲回應,喊了一聲又一聲。他們決定掘開墓穴,接回這已死的女人,再當他的新娘、再當他們的親娘。她想到墓穴一開,員外追究,他們一家就都沒命了。她喊,別掘、別挖,回去吧。她喝完最後一瓶水、最後一塊碎餅,此時氣力全消,再也喊不出聲。燭光還在,燭心沉,沉如一顆秤錘,它不再溫暖,卻漸漸灰槁。

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沒有鬼,沒有蛇,沒有乾旱,沒有人,沒有神。

黃偉、蔡復一、風獅爺等三個神,圍著婦人。祂們專心地看著她,好像在泉州祈雨那樣,努力地想讓婦人知道,她雖是墓穴中唯一的人,卻不是孤獨的。然而,就算是神,卻不能對過去干預什麼。神,不老不滅,黃偉不像在祈雨時,耗白了髮、磨黃了臉,祂沒再枯老,也無法帶給婦人一場及時雨。

婦人沒有躺進為她準備的棺材,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點燃最後一根蠟燭。躺下,瞧著她生命中,最後一點光。然後,她的眼睛就再也睜不開了。墓穴中,她微弱的心跳聲,像蛙被蛇捕噬後,斷斷續續的回音。她進入全然的黑暗。然而,她的心臟還爭執地,跳了一下、又一下,卻瞬間被墓穴吸納,成為一顆顆再也揚不起的塵埃。

婦人躺做一具枯槁。臉頰陷,顴骨高,眼眶凹,眼珠子深深沉入了,不再能夠想像跟記憶。她完全沉寂。燭光亮灼灼,還待照亮一些什麼物事,卻沒有人,再能透過它的光,看清楚這一室的富麗與衰疲。婦人的身旁站著神,卻是無能為力的三個神。黃偉悽苦地看著蔡復一,似在問,她能知道她死前,並不是孤獨的嗎?祂們並沒有看見,神在婦人心中的模樣。

婦人的心跳靜止以後,這才聽見她的下腹,傳來一個更微弱的心跳聲。

一聲又一聲,比起婦人,更來得急、快。

祂們默默聽著。婦人死前竟不孤單,真正的孤單,卻是這一個胚體初具的生命。

急、快的心跳,驀然轉弱,不多時,本就微弱的聲音,也就失去他的訊息。

風獅爺沒料到,祂循蔡復一跟黃偉找生父,卻尋到一只墓穴裡來,聽著一個還不會數數的胚胎,倒數著,他從未見過的世界。

胚胎不知道自己有父親,也不會知道,這是一個有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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