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短程

◎楊佳嫻

我喜歡看公路風景。無窮的單調中，偶爾出現美好事物，那美好的程度就因為四周的單調而被提高許多。因為教課，每週得往返台北新竹一次，短程之中，單調的風景可使我平靜，而無預警穿插的瞬逝的美麗，則使我回味。

尤其是晚冬，天氣永遠在深淺的暉色當中移動，雲那麼厚，像快要垮下來的帳篷，凝視著車窗外沉默的世界，忽然看到一棵樹，滿滿的葉片正面湖綠反面淺銀，風吹過去就一片一片地嘩啦嘩啦（我在窗內想像那聲響）次第翻過去，又折回來，再翻過去，再折回來，車子已經過去了，那翻覆雲雨的葉片姿態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可是，真覺得那就是大氣的背脊，陡然，向我顯現出牠的逆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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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三月，此刻，微雨或微陽還拿捏不定，前二十分鐘，窗上瑣屑雨滴被速度攪散，有如透明蕾絲上的鏤紋，後半個小時裡卻逐漸被曬乾，稀橙色日光從雲層破裂處來，有如追隨著我這一扇車窗，沿途輕炙靠窗那一邊的臉頰、手臂和半邊書頁，字們鍍了金邊，華貴得不得了。

有時候也在搖晃的車行中寫詩。因為想起你。我總是想到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可能再有和你同在的機會。這疏離的永恆，可是我們是那麼的近。有些情感是在分別以後，忽然顯示它的威力，舊水雷忽然被掘出，引線穿繞，比想像更廣，霉漬在沒有意識到的時間裡占據了磁磚。你是最短程的歷史，死夢中閃耀的十字架。就像遭遇公路風景中的美，感覺的茫漠雲層裡，游標浮起，畫面不受我控制地展開——是秋天的某一日罷，書店裡遇見你，像是無數無聊堆疊的書本中忽然瞥見絕好的詩集，我們的談話也圍繞在書上，空氣燻燒，謹慎地轉紅，我被許多看不見的氣球擠壓著，是氣球輕快地爆炸了嗎，還是心上的井，趵突，崩塌，靜水變成滄浪。你罕然地，笑了許多次，每一次都是樹葉翻動，心上的逆鱗，路中央的碎玻璃。我一定是清醒的因為我知道我盲目。

短程公路風景中，還有一齣長期節目，是造橋。橋柱先立好，水泥塊裡抽冒著許多鋼筋，遠遠望去簡直像是上帝嚼過的甘蔗渣。有些橋柱漆成紫色，浪漫到了突兀，築橋工人的身影那麼小，在鋼結構裡移動，有些路段的橋身已經延展出來了，還沒彼此接上，好多好多斷臂，展露粗糙的截面。那質地真現實。絕不是車行電影中倏然閃退的那一棵遐思的樹木——那樣的美，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失去了。那種美麗的強度，或者正是藉著如此靠近卻註定失去，而被確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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