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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凌叔華〈花氣薰人〉帖

2011/04/11 06:00

凌叔華〈花氣薰人〉帖

文˙照片提供◎丁貞婉

花氣薰人欲破禪

心情其實過中年

春來詩思何所似

八節灘頭上水船

──黃庭堅(1045-1105)

一張泛黃的宣紙,七十公分高,八十公分寬;寫了一首七言絕句,掌心大小的字共五行:五個字(花氣薰人欲)、六個字(破禪心情其實)、五個字(過中年春來)、七個字(詩思何所似八節)、五個字(灘頭上水船),大小略同。後面的落款分兩行,「辛丑長夏」略低,字體大小與前面絕句二十八字一樣;「凌叔華」三字則占最後一行的下半:「叔」字略小,「華」字最後一筆拖著長尾巴,自信而有韻味,占了兩格。字的大小沒兩樣。

滿滿的一張大字;是凌叔華寫的黃庭堅〈花氣薰人〉帖。

十先令的襲人花香

「妳這一把花還真是花氣薰人!」

看我把一大把花插好在花瓶裡,凌叔華彳亍地走過來,一邊說一邊攤開手中的這一張字,低聲地念了黃庭堅這一首〈花氣薰人〉帖。

那是1971年的春天;她七十一歲,我三十五歲。那一年我在倫敦大學做研究。看了一年一度的倫敦花展;有一攤特別清新脫俗,我和那滿臉落腮鬍子、穿著連身牛仔褲的年輕花攤主人,談了許多他培養的新品種,和匠心獨具的攤位設計,讚美他的巧思、創意,羨慕英國的園藝,希望台灣將來也有像他一樣努力的年輕人,像英國一樣高水準的園藝。他接過我選的幾朵嬰兒拳頭大的新品種玫瑰花,和雪白的香水百合,專業地加上顫顫一把活潑鮮麗的滿天星,用透明的玻璃紙和一段紫色的緞帶,俐落地包成花束:「十先令,小姐。謝謝妳的讚美!」

「十先令!」這麼便宜!我付了錢。留戀地環顧著花香撲鼻的攤位。當時做夢也沒想到,台灣在經濟起飛之後,園藝也突飛猛進,蘭花、火鶴、菊花,都外銷到歐美、英倫,更有今天令人驚豔的花博!

「得走了,在你後悔賣我太便宜之前!」我俏皮地說。

「送台灣來的知音兩朵勿忘我。」他摘下旁邊幾朵小小的、藍色的花,插到我黑色洋裝胸前的小口袋。我見識到英國人豐富的幽默感之外,一個英國花匠的浪漫。想起前不久,在倫敦大學教室裡,一個掃地工人的幽默,一個被從講壇上踩空的女教授、厚重的皮靴子一腳踩痛了腳趾、碰歪了鼻子的工人的幽默:只顧扶住要跌破頭的教授,微笑地對一連串向他道歉的她說:「我何其有福!」(I quite enjoy it!),笑而不謔。

捧著花,穿過春意無邊的展覽場,心情輕鬆。我去搭貝克露(Bakerloo Line)線的地下鐵捷運,到瑞士莊園站的亞當森路十四號看凌叔華。

「花氣薰人!」她連說了好幾次,喜歡極了那一束花。

「這麼美的新品種很貴的!至少得花兩鎊錢。」她說,喜歡極了那高腳酒杯子形鮮麗的玫瑰花。

「十先令!」

「那個老闆瘋了!賣妳十先令?準是被妳這窈窕中國小女子迷了心竅。」凌叔華已慢慢自喪夫之痛走出,不像冬天我初次見到她時的嚴肅、老態和冷漠。1970年3月她先生陳西瀅剛過世。我初訪這位我少女時代彰女讀書時無限崇拜過的「珞珈山文壇三美人」之一的凌叔華,大為唏噓歲月無情,怎麼也找不到昔日倩影。徐志摩曾對凌叔華的才貌如此欣賞,雙管齊下,與陸小曼、凌叔華同時交往並通信,甚至為凌叔華的第一部小說《花之寺》作序——還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為人作序。

「妳每次來,總是問我開筆了沒?快了。這一張送給妳;十年前寫的字。」

「寫得真好。陳伯母簽名多瀟灑!」我一邊念,一邊看著「華」字那最後一筆長而剛健自信的筆勢。

評頭論足「相先生」

我們家有許多擅長書法的長輩:鹿港民俗館便藏有我三叔公祖蔡壽石的不少墨寶行書,我二伯父丁瑞彬、堂叔丁玉煦,都自成一家,頗有名氣。我們小時候過年,都要在二伯父家客廳研墨寫字,看大人給來求字的朋友寫春聯,弟弟有時還坐在二伯父懷裡,喜孜孜地被伯父抓著手,寫毛筆字,其樂無窮。我兄弟姊妹也多勤練書法,尤其大妹肅麗,雖在紐約,寫小篆數十年如一日;二哥一善、大姊淑美、大弟正己,不管在美國在台灣,楷書、行書、行草的,也樂此不疲;唯獨我眼高手低,寫得龍飛鳳舞的,母親常說,得請鹿港街頭箍桶的師傅幫我箍一箍。我只管看,寫不好,卻評頭論足的,因此,父親叫我「相先生(台語)」。相多了,看字畫,我很在行:畫家、書法家、朋友如入迂上人、康祿新、劉靈寰、鄭善禧、李穀摩、鄧雪峰、牟崇松、羊令野、王秉權、王榮武……寫的、蒐藏的,再草,我上下文、前後韻的一讀,多半可以正確無誤。

可是陳伯母這個「欲」字怎麼看都是「足」字,「過中年」的「過」看來像個「包」字;但語意不通,我只能念成「至」或「已」。後來看大弟臨黃庭堅的「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草書,「欠」字旁全寫成阿拉伯字的3字,而許多「欲」字的確全簡寫成〈花氣薰人〉帖這個「欲」字一樣。

「簽名還可以;其他,墨色和筆勢都極不如!」她搖搖手,從茶几底下拿出一本書,翻出裡面九百年前黃庭堅的〈花氣薰人〉帖給我看。看得出凌叔華臨過此帖,下過工夫,每個字都和黃庭堅寫的字形一個樣。原件只有30.7cm × 43.2cm。只能算是寸楷,凌叔華寫的是大楷。我讀了那書上面的註釋;欣賞著黃庭堅寫的〈花氣薰人〉帖。不停地研究「欲破禪」的「欲」和「過中年」的「過」,還有最後的「水船」兩個字。寫的大草書,「過」字和「水船」那樣寫我認同;但怪我自己當時「相」得還不夠多,眼拙,當時這個「欲」字怎麼看都是「足」字。我記得我「相」半天,還強詞奪理地說:「陳伯母,足破禪還是欲破禪呀?足破禪比欲破禪正確吧?」

「寫的大草書!是『欲』字。」陳伯母只笑笑地說,沒有多做解釋。

「妳看看他這『心情』二字,還有『八節灘』這三個字!」

我仔細地看了看;寫得有點歪歪斜斜地,有點錯錯落落地,但是很有味道,愈看愈覺得變化多、韻味濃。

「不像您寫得柔美暢順。」我嘴巴說、眼睛看著「八節灘」三個字的一撇一捺、一鉤一頓、不平不穩、卻又滑溜詭譎地,教船怎麼上去呀!「水船」兩個字在最後一行,寫得枯枯澀澀地,就那樣飛白孤單地掛在那兒,真有滯礙難行、行進不得的樣子。

人老紙黃,靈氣猶在

黃庭堅寫的〈花氣薰人〉帖,據書上的解釋,是一個朋友數度索詩未果,便頻頻送花催討,他不勝其煩,是被逼出來的戲作。說花氣薰得禪定破了,自己又是過了中年的心情,雖是春天來了、詩興發了,又如何?為文賦詩比八節灘頭逆水行舟還難啊!我想我並未曾向陳伯母要過字畫,想必是老年喪偶的心情,也一樣:春天來了、花氣薰人、詩興發了,又如何?賦詩寫字,一樣難如八節灘頭上水船!

看著我眼前這位一臉憔悴、彎著腰、背微駝的老人家,誰都會說,她已全然不是五四時期,文壇四美人之一、珞珈山文壇女傑、甚至和陸小曼同時是徐志摩心儀追求過的凌叔華了。幾次我買好了戲票,約她出來走走,轉換轉換心情,她總臨時有事、房子要油漆,或生病不能去,連在Old Vic Theatre上演、她最想看的、俄國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白癡》也在前一天寫來一封信,說她不去,要我早一天去退票,免得臨時不好退,浪費了錢。但是春來詩思,心情好些;至少她翻出來她多年前的字畫書籍。我一定要再約她去看戲看畫展。

黃庭堅寫的字形,肥瘦大小多變,墨色濃潤枯澀不同,畫出一幅八節灘頭上行水船的艱辛。陳伯母不滿意她寫的那一幅字;我倒是在她不濃潤、枯澀、少變化的墨色和看似柔美的運筆裡,看到字裡行間,不受約束的豪氣,和黃庭堅沒有的灑脫與禪境。我於是肅然起敬地行了個徒手禮,如獲至寶收下了那幅字。人老紙黃,但靈氣猶在!依舊是我少時心中的,珞珈山文壇女傑凌叔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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