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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河岸花園了

2011/04/19 06:00

【閱讀小說】河岸花園了

◎林宜澐 圖◎王樂惟

張彬走到橋邊停了下來。傍晚六點不到,天還很亮,亮得白晃晃地不像待會兒家家戶戶就要吃晚飯。這兩天空氣很好,一整天陽光大剌剌撲面而來,吹風似的。河兩邊各有一條路,放學後的學生貼著路邊欄杆走,邊走邊看一旁潺潺流動的河水,眼力好的或許還可以瞧見水裡的魚。張彬就這樣在橋邊站著,他做什麼來的?他來這裡看河的兩岸,看這條河在前方緩緩流入海洋的景象。優雅緩慢,有那麼一點歐洲小鎮的意思。有一年張彬到法國德國玩,在史特拉斯堡看到也是這樣的一條小河流過市中心,河岸兩邊掛了一排彩色旗幟,每支旗的背後應該都有故事。張彬沒懂那麼多,他只簡單想到一八七○年的普法戰爭,法國戰敗,把阿爾薩斯跟洛林兩個省割給普魯士,史特拉斯堡在阿爾薩斯裡邊,就這樣送給了德國。張彬當年國中的國文課本有一課叫〈最後一課〉就講這事,哀痛的法國老師在政權移轉前夕告訴學生:「不要忘了你們是法國人。」現在這裡的法國學生吃德國豬腳時還記得這一段嗎?

張彬閃過史特拉斯堡的記憶時心裡掠過一股很淡的喜悅。陽光漸小,比較有夕陽西下的氛圍了。前兩天縣長要他想想在這河兩岸弄個花園咖啡區的可能性,大概就像史特拉斯堡把貫穿市區的小河弄得美美的那樣吧。讓岸邊可以賣點什麼,一路迤邐下去,賣咖啡,賣報紙雜誌,賣跳蚤市場裡的一些小東西。「就是不要啤酒啦!」縣長開會時說。「喝酒會吵人。」這倒是。不過吵也有吵的好處,這小鎮有時太沒聲音,觀光客不來時,靜得像廢棄的小學。張彬有時上班時間出縣府辦事,鬧區街道看不見人,偶爾經過一、兩個到市場買菜的老太太,走路走得像電影裡的慢動作,讓喀拉喀拉響的公車得小心翼翼地閃著前進。這樣的小市鎮要怎麼規畫才像個樣子?弄個河岸咖啡花園特別好?

前面是海,站這裡看不到,但張彬腦裡知道前面是一大片的海。小鎮就這點好,在海邊。像年輕人說的:你住海邊?管很大喔!一大片一大片的藍色都歸你管。假日時張彬常到海邊眺望遠方,有時甚至刻意到碼頭聞一種氣味,那氣味把陽光、海風、輪機燃油、纜繩、鋼鐵、貨倉全揉搓一起,聞了之後很快就想到遠方,多遠?差不多有馬可波羅那麼遠。馬可波羅從威尼斯出發,經過波斯、巴比倫、敘利亞、烏茲別克、塔克拉馬干沙漠,到了大都,見到忽必烈。遠嗎?當然遠。可是想想又很近,其實全世界的大海都連著,一艘船晃呀晃地,晃久了便處處皆可達。用想的更快,伸手就可以摸到熱那亞。

張彬逐漸在享受想像的樂趣。縣長說:「我看我們這裡不輸歐洲啊!你看那河漂亮得像什麼。張科長,你們企畫科真該好好規畫一下。」所以張彬今天來了。他腦裡有座想像的城市正像朵花般緩緩綻放:街角一間四面是玻璃的小屋,裡邊一堆爬上爬下的貓。一排各種不同鮮豔色彩的沙灘椅(所以就連接著一大片土灰色彷彿冒著蒸氣的海岸)。「然後有幾個可以盪得很高的鞦韆。」張彬想。然後有幾家賣各類雜誌的書報攤,那些雜誌從展示身體、各類精品,到討論社會問題、討論哲學的都有。也有賣二手衣物的店,一些漂亮女人穿過用過的皮包和大衣在店裡交織出一種詭譎芬芳的氣味,隨著空氣的流動飄竄到街上。當然也有吃飯的餐館,賣大滷麵片、炒米粉、和式拉麵、普羅旺斯鴨腿沙鍋、德國香腸,能端出來的都混到一塊。城市如綻放的花朵。公務員觀光旅遊科科長張彬站在這有點海風也有點陽光的河岸,依據縣長的指示在這裡想像一座花園,甚至是一座花園城市。

馬可波羅來到大都時看到了什麼?會講蒙古話的鸚鵡在煙塵迷濛的路邊伴著賣餡餅的老伯做生意。一匹匹肥壯的馬如烏雲般打從眼前掠過。連著好幾家酒香四溢的飯館不停地用氣味呼喚旅客轆轆的飢腸。幾個伊斯蘭商人默默前行。不畏冷的小孩臉蛋紅通通地在風中跑步嬉戲。或許馬可波羅耳裡聽到一些音樂,混雜的旋律,不那麼漢人,也不那麼蒙古人,不少中亞的感覺在其中,讓歐洲來的馬可先生摸不著頭緒,好神祕的東方,好神祕的忽必烈啊!城裡熱鬧至極,一入夜燈紅酒綠,人全都被金碧輝煌的光線給包圍了。張彬想:「甚至,它當年說不定有個地標,像巴西里約熱內盧的耶穌像那樣,高高在山上,從市區的任何一個角落看都看得到。」那地標也許就是忽必烈的雕像,跟耶穌一樣,忽必烈展開雙臂,如體操選手般一個跳躍大翻身,然後很慢很慢地落到某個山頭。就這樣確立了他屹立許久的統治權威。

所以,一座城要有一座城的樣子。張彬想。大城像大城,小鎮像小鎮。不管是濱海的、依山的、臨湖的、安靜的、不甘寂寞的,都應該盡心盡力為自己的市容尋找一個模樣。

張彬認為自己是適合做這件事的。以前這城裡每逢十月便有許多遊行時,張彬的巧手以及富有想像力的腦袋常常能為自己的班級貢獻許多設計的點子。一年一度的提燈遊行提供當時窘迫慌張的社會一個集體幻想的歡樂嘉年華,一個關於國家前途的幻想嘉年華。張彬的班上做過一個燈,以秋海棠葉形為底座,中央部位(南京嗎?)聳立了一座高塔,像古典造形的什麼什麼樓,又像阿波羅火箭,總之在想像中那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可以雄壯威武地在夜間的遊行中被高高抬著。教工藝的廖老師看見時輕輕「哇」了一聲,多年後張彬想起來,覺得那聲音裡帶了點驚懼,為什麼?不就是一個歡樂的、慶祝偉人華誕的嘉年華會嗎?為什麼要「哇」那樣子驚懼?那年代處處引人驚懼是嗎?

處處有偉人銅像。小心,偉人就在你身邊。偉人領導我們的想像,想像我們的家園,想像我們家園的未來。跟〈創世紀〉裡說的一樣:「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偉人說,要有未來,我們就有了未來。我們的未來不在這裡,在海的那一邊,我們在這一邊的辛勞,統統是為了等待未來在那一邊的幸福。

這些有著微刺感覺的記憶在張彬腦裡透明地飄浮。現在沒有偉人了。縣長不是偉人,他花了好大力氣選舉,累得像條狗似地才選上縣長。他要張彬在河岸創造一個小小的幸福園區,不需要橫越海洋,就只要在這河岸,讓這條通往太平洋的河流,也可以像許多先進國家一樣,在尋常的一個角落,安安靜靜地讓人飲食、玩樂,享受幸福。

張彬嘴唇漾出一點笑容。他仍站在橋邊看著遠遠的天際線,從他身邊走過的學生愈來愈少。一個個都回到家了吧。孩子回到家,走進書房,攤開該溫習的書,依照大人規畫的進度成長。明天考地理,後天考英文,大後天考數學。人類需要規畫,需要一個又一個最後無疾而終的規畫。有規畫才有想像,有想像才有快樂。我們持續不斷的快樂來自持續不斷的規畫。張彬想到小學六年級坐在他隔壁的女生鄭春惠,她喜歡在紙上畫她長大以後的家,有書房,有臥室,屋兩邊有翹翹的屋簷,還用粉蠟筆上色,五彩繽紛不像當時現實裡的房子。鄭春惠一天畫一張,畫好便遞給張彬看,有幾張畫得真好,看得張彬超嚮往。

當時報上常看到一個「光復大陸設計研究委員會」,張彬後來知道,那是一個討論有朝一日反攻大陸後該如何經營管理那一大片土地的組織,直屬總統府,煞有介事地分成內政組、國際關係組、軍事組、財政組……聚在一起討論的人一年老過一年,聲音漸漸淡出,後來跟春夢一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就不見了。

張彬想,我跟他們不同。我所想像的是眼前的花園,那花園源自夢與現實,形上形下三位一體,可近可遠,既虛構又真實。當我們一步一步將它打造出來之後,河岸這一帶會因為許多人的到訪而提高平均溫度一度,彼此之間總是覺得無比溫暖。而藍色的海在這裡是那麼重要,張彬想,那就應該建造一個很高很高的平台,像巴比倫的空中花園,讓喜歡看海的人可以從上面眺望遠方的太平洋。空中花園裡有各種花卉,能一一呼應小鎮居民的各種特質。譬如說向日葵的明亮開朗、牽牛花的親切自然、玫瑰的豔麗、玉蘭花的單純……坐在花叢中就像坐在鎮上的小咖啡館裡與人聊天。先前張彬想到了鞦韆,對啊!這高高的空中花園還可以架設一個能盪得跟雲一般高的鞦韆。鞦韆盪到最高點時會看到什麼?會看到遠方的海,和鞦韆底下一叢一叢五顏六色的花,以及其中走動的人。鞦韆盪前盪後有兩個最高點,往前盪,往後盪,張彬想著想著覺得有些興奮,這河岸快要有座花園了。快要有座花園了。然後,張彬便坐上鞦韆,從那跟雲一樣高的鞦韆往下看,他看到幾隻梅花鹿在岸邊奔跑,幾個歐吉桑坐在斗笠造形的涼亭下聊天下棋。跳土風舞的媽媽們隨著音樂擺動。一會兒,有一家四口沿著階梯魚貫走進來,爸爸最高,媽媽第二,姊姊第三,弟弟最矮像個小小的冬瓜。張彬的鞦韆盪下來再盪上去,一不小心頭頂撞上了天空厚厚的白雲。五、六隻台灣藍鵲剛好像陣風般從前方掠過,一道濃濃的藍色抹過張彬的視網膜,讓他差點睜不開眼睛。這能擺盪得那麼高的鞦韆真好真自由,尤其架在這平台上就什麼都看得到了。隨後張彬聞到一股甜膩的蔗糖味,可不是?遠遠那邊的糖廠煙囪正在冒白煙,一根根甘蔗被送進機器裡壓榨、加熱、沉澱、結晶、乾燥,就變成白花花人見人愛的糖。那是以前的糖廠,現在糖廠不做糖了,糖廠賣冰棒,賣旅遊觀光的東西,也挺好的,妹妹背著洋娃娃,走到糖廠來看花,很好啊。

還看到什麼了?在這座縣長要他規畫的城市花園裡還會看到什麼?腦裡才想著,張彬一下便在空中看到了最南端的大港口,秀姑巒溪從紅色的拱橋下靜靜流過,看過去有個晃動的人影,會是他嗎?當年那個原本要到沖繩卻漂流到東海岸的日本人,他後來死心塌地在這裡住了好多年,回日本後還寫書告訴人家這裡有多奇妙。還是另一個到台灣探險的波蘭侯爵貝尼奧斯基?這傢伙誘拐將軍的女兒被關入大牢,逃獄後夥同二十幾個亡命之徒劫船往太平洋走,來到北回歸線的秀姑巒溪溪口,決定上岸尋寶……還是英國人荷恩?那個想跟幾個噶瑪蘭人、蘇格蘭人、美國人、墨西哥人在東海岸建立一個王國的不列顛狂人。

這些是歷史,也是現實,張彬想。當他這座花園建造好時,所有可能存在的有趣的事物統統會在這裡頭。它跟各地城市裡的東西不同,世界上所有城市裡的東西都是純然現實,橋是橋,路是路,車是車,人是人。而它不是,它跟靈魂或者天使一樣,是想像卻又是不一樣的想像,是現實卻又是不一樣的現實。他這會兒站在橋邊遠眺不就這樣?他看著河流緩緩流入大海,也看著一座花園逐步成形,在深邃的視野縱深裡,萬物俱備。有摸得到的,有想得到的。張彬想,誰能跟他一樣,擁有一個像規畫一座河岸花園那麼快樂的工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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