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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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分不出日出與日落的人

2011/04/25 06:00

◎鍾文音

第一次上台北時,花葉已經做阿嬤了。

台北,台北……她搭塔庫西(Taxi),坐艾勒維塔(Eelevator),用刀叉呷西餐。但她發現少女時嚮往的台北和自己的感情世界一點也不相干,來台北意味著看醫生,但誰要看醫生。

於是她又渴望回到雲林,終老是鄉,花葉回到小村。

那時全村的人都擠在這個房間的小窗口外想要看她這個新娘子,她遮著面紗,等著來掀開它的新郎。

新娘成了老娘,新郎變舊郎。

此刻她記起了死者。

她的伴,鍾鼓。分不出日出與日落的人,還能分辨事物的是他的手他的耳,直到他的耳朵也關閉。聽說鍾鼓讓耳朵失靈是他身體自己所選擇的,他不忍再聽暗夜哭聲,從母親西娘房間傳來的啜泣聲,在他聽來都如雷鳴巨響。

花葉臨老想念起逝去的尪,於是她回到這到處彌漫著死亡陰影的老厝,日夜躺在尪過身前的床,好像這樣就比較不寂寞了。

她躺在尪睡過的床枕,一些美好記憶會自然浮顯,這是她臨終前些年的夢枕,那氣味能治癒她的失憶。他帶著她徒步去溯溪,她戴著他從日本購買來的白色蕾絲寬沿帽,心裡嘀咕著為何要出來曬太陽呢,但眼睛還是盛滿了歡喜,因為他在身旁。那時冬日水淺,濁水不濁,溪石露臉,他牽著她沿著濁水溪畔,踏遍每一寸溪岸,一百多公里的溪就像他的生命母河。鍾鼓說做為一個尋石人眼光要好,你看濁水溪石多美啊,一條溪流飼養這麼多色彩,溪產異石,可裁為硯,質潤淨滑。她學他像個孩子似地彎身盯著河水,只見陽光下墨綠、青綠、淡黑、赤紅、赭紅、靛藍併發。鍾家的墨都是這樣磨出來的,這種寒不結凍的活石在掌中依然生命盎然。鍾鼓的眼睛發亮,直到他從綠島出獄後,他失去了目光,濁水溪尋石遂成了他的塵封往事了。

偶爾花葉會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樣子,她從來沒有躍上喜悅的高峰浪頭,燕爾新婚,酖酣酩酊,恍然一瞬,就害了喜。舊的痛苦被新的痛苦蓋過。但這些往事花葉都朦朦朧朧地很難拼湊完全。

花葉艱難地起了身,拿起化妝台擱著的一塊青綠色硯石,刻著廖花葉名字的石,寒著一張臉,握起冰冷如火燙。這石個性剛硬,遇寒也不流淚,多像她啊,絕不求饒,尤其在媳婦面前。她如是想著,但旋即悲哀又想,求不求饒到最後恐怕由不得自己,到時要是疼痛昏厥過去了,豈不任人宰割。她打算用鍾鼓留下來的石硯磨墨寫遺書,卻怎麼樣也找不到墨條,她頓然呆坐床沿,沒有墨的石硯也只是廢物,她覺得十分孤寂。這窗外的寒雨下了二十來日了,一點也沒要停下的徵兆,她往土牆一摸,手紋濕透。

雨水以何種姿態落在這座飽受折磨的小村?歷史以何種語言寫在這間充滿腥淚的老厝?又或者相反,一滴水也不落土。她細數度過多少人生荒年,肉體的荒年,感情的荒年,子宮的荒年。花葉寂寂然地又躺回她十四歲就以身體為誓約的初夜之床,她記得一道冰冷的舌鎖住她如海洋的喉,濕黏地滑喫過她敏感如山峰的乳房,撬開她未張開之處,沿著大腿滲出的紅。她記得房間外是村外黑暗的世界,有狗在吠,有貓跳瓦,伴著木床唧唧嘎嘎的搖晃聲,頂上番油燈吐著火舌,把在她上方尪的頭殼投射放大白牆,丈夫巨大的影子罩住她的上空,他是她的神,但之後這神變鬼。

無盡的雨,每一場夜雨都像是召喚。她躺著望雨,自屋簷滴落成川,她躺在嫁來鍾家的木床,第一次讓下體感到疼痛的床比她的身體還堅固。

早些時候她還會起身打開她床邊衣櫃和窗下的五斗櫃,櫃子裡散著樟腦丸的氣味,收納著她結婚時穿的新娘衣,衣櫃裡面還有夫婿以及她溺愛的孩子的衣服,她在某些失眠夜晚,會拿起衣服東嗅西聞。五斗櫃裡有一些日幣銅板,如意鎖片,發黃照片,還有幾團毛線球,勾一半的毛衣毛襪,為亡者勾的,但他們都已死去多年,連陰間也漸漸忘了索取陽間的溫暖。

這些年她漸漸以遺忘來編織她的壽衣,她不曾再打開衣櫃,她聞到合成樟腦的氣味,她知道她的時代早已結束,黑白無常已經上路了。透明的壽衣,即將裹覆其寂寞之身,她知道離這個日子不遠。許多事她開始記不得又忘不了,尤其是她在鍾家的暮年時光。

她將乾枯的臉皮浸在面桶裡,冷熱交替地泡著,這面桶是她結婚時帶來鍾家的,當年母親依習俗為她準備了面桶、腳桶、子孫桶,子孫桶就是尿桶,多子多尿,繁衍子孫意,她覺得古早人可真相信象徵,她覺得子孫桶臭臊死了,子孫多未必留得住啊,多少孩子比她先離開人間,孩屍伴隨著記憶逐漸消失在南方的黑暗裡,她在這裡活了一生一世,成了守著老宅的三姑六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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