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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短篇】Vitamin Complex
◎愛亞 圖◎潘昀珈
轉學是可怕的事！
要聽新老師陌生的不知聽不聽得懂的語音，要面對許多不知會不會欺負人的新同學，最可怕的，我得乘火車由湖口上車，經過山崎、竹北才能到新竹，我的學校在新竹！
我才九歲。
我們學校不必穿制服，只需戴頂一面鮮紅一面純潔白的布帽子上學就可以。因此，到湖口火車站我一眼望見一頂紅白帽便定下心來，再緊緊尾隨他上學去。
女生戴寬邊大帽，他是男生，戴鴨舌帽，紅色在其他學校的藍白帽子裡十分顯眼，我張皇地使力盯著那一點紅在人群間移動。
他個子不高，大眼睛黑白有致亮晶晶鑲嵌在黑臉龐上。我跟著他進入同一節車箱，我隨著他慌急地在新竹下車，然後再經過橋、經過棒球場、經過電影院、經過公園……他大約也注意到我這另一頂紅白帽子，因為我發現他不經意地放慢步伐，有時還會回頭張看。
跟了兩天，我還是沒把握地繼續演出尾隨的戲，終於，他開始在車站外等我，上了車似乎也刻意離我近些，後來，就站立我身旁了。
早班車人多，上班的大人和通學的小人兒擠啊擠，他有時會兩腳叉開紅著臉擋著湧來我身邊的力道，在火車駛經山崎那一段大轉彎的飛馳時他會用力拉住椅上的扶把，承受我站不穩的身體。
這個男生真好。
有一天，火車上他用手指指一個座位，位子上有他的一本書，拿起書，他再指指位子，我坐下了，他替我占位子耶。
又有一天，他手中捏了一個紙團，遞給我，之後有點害羞地走離兩步，紙團是撕下的作業簿子紙，裡邊，哇！一顆李鹹！
在那樣少有零食的年月，我雀躍地吮嘗著李鹹的好滋味，直到下了火車走在上學的路上，那一顆李鹹還在舌間，我還在吮品著好滋味。
在這之後我們才開始交談，火車上一小聲一小聲地說，向學校的路上也一小聲一小聲地說。我話少，他更甚，兩個還不懂社交的小四學生常呆呆杵在一處，想說話就望望對方，不過望過又不一定說話，我有一點懂，兩個人都害羞呢。他常常會破嘴角，我問他怎麼了，他總說：「不知道。」火車通學的日子一直就這樣過著，就這樣過著，沒有多少時日，他不知怎地就失去蹤影，他轉學了麼？
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我念初一了，學校就在家附近，我被不認識的新同學選做班長，早上升旗時班長要向值星班長報告人數：「報告！一年戊班應到人數五十三人，缺席一人，實到人數五十二人，報告完畢。」行童子軍三指舉手禮時我真擔心自己會驚成呆子！因為他，那個不知道為什麼依然破嘴角的李鹹是那個值星班長。
鄉下學校男女生是不行說話的，李鹹見到我時眼不看顏不笑，他忘記我了嗎？當時女生經過男生教室時一大夥男生會向著妳大喊喜歡妳的那男生的名字，如果他忘記了我，男生為什麼像合唱似地大聲對我唱他的名字？
值星班長要站在大隊之前扯著脖子公雞一般大聲喊口令，這時他總是連頭帶頸赤紅著，一口白牙也更怵目，啊，他還穿女生說「讀小學時穿的」超短型短褲，曬得黑紅的兩條長腿襯著他少年的臉，有別於其他長了青春痘子的半大小子，我覺得，他非常好看，嗯，除了破嘴角。
我們終於不曾再說話，往記憶的深處探看，他好像在教室的走廊上對我微微笑過，只有那一次麼？不知道，不記得。
二○一一的春日分外陰冷，初中同學會我心情愉悅地駛車往湖口去，而愉悅之後竟然得知李鹹已經不在了，而且，他離開人生的隊伍已經許多年許多年。
我驚詫一日二日三日後，想：那個李鹹，我想要想要想要再見到他，那個李鹹，我從來不曾為他做過什麼，我很想很想送他複方維他命丸吃，那個， Vitamin Complex。
可以由哪處？譬如空氣中哪處的破洞？譬如小叮噹的任意門，我可以將Vitamin Complex遞交過去，遞交到半個世紀前的歷史年代，我要對不知道為什麼總是破嘴角的李鹹說：「這個，給你，一天吃兩粒，專門治破嘴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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