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魔法

◎賴香吟

孩子們的紅色喜帖，都是父親寫的，瘦草筆跡，在哪裡都認得出來，父親的字，然而，孩子唯一一次握筆為父親寫字發帖，卻只能是，白色的訃聞了。

寫字，書寫，一雙長於家外的翅膀，一種不同甚或逃逸於家族的語言。沒有寫過任何家書，遑論動情文字。即便後來成為一個以文字為業的人，對文字再如何技藝精湛，能破能立，驚心動魄，就是沒給父親寫過家書，就連偶然留下的紙條，也只是寫著：爸，我去哪裡了，幾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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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制著，節制著，書寫的情感，文字的魔法。我所在乎的祕密力量，構成身心的奇異性質，一直以來，兀自於現實軌外低語，被認為一無所用的書寫啊，有朝一日派上用場，竟是告別父親的祭文。

那是怎樣的景觀，語言至此是否還有意義？倘若我是一個沒有文字感覺，沒有能力描述內心景象的人，那麼，是否能夠比較不痛一些？回首父親學生時代留影，那是一個多優異的起點，眼神清美而志向，可命運沒有站在他這一邊，後來他艱苦孤獨宛如荒山之羊，但仍繼續保留和善體貼的習性，若真有什麼東西消失了，應該是那個純美起點的幻滅，自我的封緘。他成了一個少談自己的父親，一個總為別人設想，以至於讓人忘了為他著想的好人。

愈是明白他的生命，愈感同身受於他所經受的委屈，原來，自我失怙悲傷還能度過，對父親生命的理解與不捨才最難以釋懷。但我能說什麼，又為他做了什麼？我們一生，隨著日常語言壓抑沉淪，失掉輕與重，真與假，美與醜的辨識感，我們妥協終至被糟蹋了生命，讓最純潔也最堅持的意志情感，埋在身心之底，靜靜火化。

當一切被認定無效之時，多而又多的語言在心底湧生，沒有聲象，卻反而情真意切，這是獨語，這是傾訴，這是文字。它們的確使人更敏感於痛，但痛過之後，卻將生成魔法。我對父親說，會的，會的，我們所經過的這一生，會有意義，會有意義的。我們內心所積累，總有一天會成魔法。魔法會使消失事物重現，以你所想望的方式。

這個祕密，這些離奇說法，或不容易理解，甚至當我們活著，氣息相對的時候，亦不見得能夠對面訴說。然而，如今就讓我們來說密語玄言，讓我們相信，曾經一無所用的文字，將是存現過去的魔法，如攝影機按下快門，停格一種情景，笑容，憂愁，衣裳與搖椅，魔法將賦予事物以意義，召喚一個有時空向度的故事，給予我們彼此記憶的方式。

過去，這魔法若非來不及生成，即是無人知曉其存在，可現在，未來，我們只能倚靠這魔法了。讓它將我們這一生予以撫慰，讓它如親手植下的樹，繼續萌芽生長，即便我亦老去之時，這些溫柔封緘的夢與記憶，仍然會在這個我們餐風露水活過的世界，生長下去，生長下去，如同你所喜愛仰望，一株山裡的老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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