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台北發的末班車 〈上〉

2011/06/13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台北發的末班車 〈上〉

◎鍾文音 圖◎唐壽南

那年小小西螺鎮從兩萬人一日暴增八萬多人。

那年義孝殺人。沒有母親的她在鍾家愈發沒有地位了,後頭厝出這種見笑事,每個人見到虎妹都以奇異眼光殺向她。虎妹割稻時,常把眼淚流向稻田,她背對天,望向地,她想只能以這樣的姿態過活嗎?難怪多桑三貴當時告訴她,嫁給同村鄰人妳最好心裡有準備,因為娘家的大小事都會傳到婆家的。婆婆花葉對她一向沒好感,這下子望她的眼神就好像她也是殺人的共犯似的。

到處都在流傳義孝殺人這件事。虎妹常見到一群人窸窸窣窣地聚在一塊說著話,見到她走來,聲音就關掉了,見她走遠了,聲音又如收音機響起。

爾後,她回到娘家,像一個刑事似地混在群眾裡,她仔細地看著槍殺現場。之前大哥在她的協助下,已經脫掉了血衣,現下不知逃亡到哪了,忽然在觀看的人之中有人低聲說著警察已經抓到義孝了。她忍住悲傷,靜肅地看著,擠在丟下鋤頭的農民之中,眼睛望著那灘血跡,還有打斷的扁擔,被踹過的門,搖搖欲墜的門鎖,追打的痕跡,有些是義孝受傷的血跡,虎妹認得出來,因為剛剛接應大哥時,她看見他的頭和腳都滲著血,暗紅色的那種,和被槍殺瞬間流出的大片腥紅血漬顏色不太相同。虎妹突然對義孝產生了一種哀憫的感覺,她看見哥哥被人一路追殺的狼狽樣,也見到他不得不反擊的那種憤恨。只是這一擊,也把自己擊斃了。

爾後,沒有人記得義孝曾經是秀異的讀書人,也沒人記得他為了爭取水源而挺了出來,大家只記得他是個殺人犯。而虎妹是殺人犯的妹妹,虎妹像是共犯,她日日等待著離鄉日子的到來。催促著北上的若隱,趕緊偕他們上台北。即使餓死台北,她也要離開這個完成她前半生的出生地,結婚地,生產地……

在還沒離開小村前,又發生了一件讓虎妹悲慟欲絕的事。入夜,妹妹阿霞忽來敲門,虎妹探出頭來,都還沒認出是阿霞時,阿霞劈頭就是阿清出車禍,死去了。同父異母裡對她最沒有分別心的小弟躺在舒家前院,那樣俊美的臉孔被車輪滾過,哭死了舒家女眷。虎妹第一次看見繼母廖氏的臉扭曲,她也知道這人間是有悲傷事的。但這無助於她們的和解,繼母厭惡虎妹出現,她想這女人是來笑話她的嗎,她不知道虎妹的悲傷不亞於她。

這幾件事都讓虎妹知道是該離開這傷心小村了。

虎妹自此覺得和她相好的人上帝都會提早徵召他們。母親廖超,小弟,大哥,西娘……所以她暗自決定此後絕不善待自己的孩子,要兇要狠地對待他們,要把愛隱藏起來,這是她心中的想法,即使她被孩子誤會也依然要行使不誤,為了防止上帝奪其愛,她以打罵教養孩子,那種打罵也只有虎妹做得出來,她寧可讓孩子氣她氣得牙齒緊咬且心很痛。她的孩子不解她的苦心,她怕所愛的人會被命運帶開,只有所欠所憎的人才會留下。

孩子不解,她的教育讓心靈敏感的女兒尤其受創。

對小孩而言,那年喜歡一棵樹和喜歡一個男生也許也是混淆不清的,何況童年她的心理狀態還摻著許多來自於原生的匱乏情愫。女兒小娜成天喜歡待在外面玩耍,因為那感覺於她有說不出的熱鬧和安全,不像她的家只有母親和老是躲進黑暗的老父。小娜進門總得把書包大力地往床上一摜,發出很大的聲音好嚇走躲在空氣的精靈。一開燈就是慘白,她外婆的往生肖像一直掛在化妝台上方,化妝台就在客廳,空間十分窄仄。小娜凝視外婆肖像,一張停格在年輕的臉,她媽媽總是在肖像下日日重複對著她說著一樣的話,一樣的故事。說的盡是外婆二十五歲就往生,當時來台灣的美軍每天都癡想美豔的外婆,可惜她很早就過世,「那時媽媽還不到四歲,就已經知道生離死別了。我為了早點有個家,就嫁給妳這個愛飲酒老爸,妳那老爸也是膨肚夭壽人,惜酒如命。」

小娜故事都聽膩了,她媽媽每天還是像禱告似地每晚必說一回,並領著她在外婆的肖像下的白牆,以刻度來量身高。虎妹對著肖像說,阿依,妳可別讓妳這查某孫長得沒三塊豆腐高喔。小娜總是盯著肖像看,每一天都發覺肖像裡的外婆愈來愈年輕,長得愈來愈像是伊自己,直到有一天見到外婆的肖像上停著許多黃色的小蝴蝶,小蝶搧著粉翅,像在對伊拋媚眼眨眼睛,小娜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愛是蝴蝶變的。當時虎妹在車衣服,聽了女兒胡言亂語,只淡淡說妳永遠別去肖想有錢人家的男人。小娜取出紙張,畫下有著兩扇炫目豔色銀光翅膀的蝴蝶。

蝴蝶總是到處飛舞,妳也一樣。虎妹說。

那妳是什麼?小娜反問母親。

虎妹手腳停頓半晌,搖搖頭說我是妳母啊。

小娜聽了噗嗤一笑,原本在心裡想的是母親是一粒回不了海水的貝殼,無法回到海洋,在岸上總有一天會被曬乾。死掉的貝殼空有美麗的外表,沒有靈魂。小娜在心裡胡思亂想。

童年小娜喜歡南方小村,虎妹笑她沒見過世面。

虎妹不斷地告訴她台北有好多東西,傻瓜才要住在小小的尖厝崙永定厝。等了多年,終於輪到她自己可以做主的人生了。那天只要路上見到虎妹的人都曾目睹過她周身散發出來的懾人光芒,她再次被這種奇異的光暈籠罩住。她騎著孔明車到了西螺,她突然覺得西螺這個鎮很小嘛,延平街原來不過是一條極為平凡的小街罷了,她現在看這個地方的每條大街小巷都覺得好小,一點都不值得她留戀。她直直地往一家極為熱鬧的貨運公司行去,她見到許多和她一樣的移動者,他們在南北兩端移動,賺進許多財富,老闆的貨車排滿了空地,讓虎妹在貨車的車陣裡走走停停,四處摸著,這些物質新世界讓她很激動,她懷想著若隱開著車子的神氣模樣,那是她該有的生活,只是這人生被延遲罷了,她一直都這麼相信著自己的夢想,她認為只想而不去行動的人都是落伍的人,她的夢想從來都是可以實踐的。她欣賞完車子完美的機械線條後,她很滿意地走到老闆的辦公室,老闆的電話接不完,她卻不急,這一點都不像急性子的她,因為她正陶醉在「電話生意」接不完的夢想裡,她想這才是生活啊,自己絕對不要在小村裡沒有尊嚴地仰息著,何況西娘阿太走了,那個原鄉老宅院早已沒有她留戀的人事物了,那裡只剩無盡的傷夜與苦痛,除此空蕩蕩的。等老闆終於放下電話後,她仔細地告訴老闆她要預訂一輛貨車,且貨車的車齡要在三年內的喔,要安全的啊,她說話的口氣像是大客戶似的。

藍色發財車來到小村時,許多婦人都在自家的門口看著即將北上的虎妹一家人,他們露出很欣羨又很不屑的神色。有的孩子倚著貨車不走,還被婦人叫罵回家。有婦人蹲在門檻餵食孩子,湯匙常停在半空中,她們想,這虎妹好厲害啊。

虎妹搬了幾樣屬於她自己這一家子的一些歹銅舊錫後,她再次定定地望著這鍾家老宅,她確信直到這座鍾家老宅傾頹她也都不願再入駐。當貨車駛離鍾家稻埕後,轉了右彎,經過烏山頭水庫流下的水源支流,虎妹環視著這水,這奪去生命的水,這剝去哥哥義孝自由的水,她聽見水流嗚咽,她瞥見女兒小娜的貓臉掛在貨車的車杆上不知在瞇眼看著何方,那瞳目和睫毛很迷人啊,她第一次覺得女兒漂亮,她幻想著女兒將來在台北可以去學鋼琴學跳舞。接著當貨車彎近舒家前的竹籬笆時,她並沒有要貨車停下好和繼妹們道別,她覺得眼前沒有這種煽情的必要,衣錦榮歸才要緊。她看著生活近三十年的小村被車子拋離,落魄的舒家和落敗的鍾家飛離了視線,生命雖是依然飛沙走石,但被拋離的原鄉卻讓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

虎妹站在鍾家稻埕望著自己從少女變成少婦之地,忙碌的子宮,孕育著恐懼。從子宮吐出的孩子有四個活下來,有多個無緣者。(很多年後,她才告訴女兒來到台北時,為了打拚生活,拿掉很多可憐的無緣胚胎。她很懊悔,懊悔的是她老是天真地想,要是當時沒有拿掉,也許這些孩子會比這個死查某鬼小娜孝順呢,彷彿該拿掉的孩子是小娜……)無緣的胚胎或者半成品嬰孩都被那時候的女人悄悄墳埋,來不及悲傷,子宮又入主了另一個想要霸占皮肉宮殿的房客了。她們常流淚卻不懂什麼叫悲傷。她們常大笑卻不知什麼叫快樂。她們常移動卻不知什麼叫旅行。要往上台北大城市移動夢想開始轉動了,南方移民潮省道的動線上有一輛貨車上將載著臉上線條永遠堅毅如石膏像的虎妹與一群骯髒如貓臉的孩子。

(待續)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