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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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台北發的末班車 〈下〉

2011/06/14 06:00

【閱讀小說.長篇精摘】台北發的末班車 〈下〉

◎鍾文音 圖◎唐壽南

這一天終於來了,這也是西娘六週年祭日了,虎妹唯一一次夢見西娘的一回,她看見西娘的背後是高樓大廈,那樣的城市景觀虎妹一生從未見過那種高度,那些樓房的高度啊,簡直是媽祖起駕,讓她心生豔羨。西娘依然穿著斜襟藍染,那雙小腳對應著背後的浮塵大廈,予虎妹目不轉睛。西娘說虎妹啊,妳要離開這座沾滿血跡的小村,去大城市吧,那是妳的天地,但這天地的得來必須付出感情的代價。

虎妹醒轉,腦子裡充斥的是那些吸引她縱身一躍地由高樓所切出的各種華麗峽谷,峽谷下有車,有時髦男女,那是她嚮往之境。而西娘所說的感情是她最嗤之以鼻的東西,自從「看錯照片」嫁錯人後,感情就不再是她生命裡的東西了。她覺得當女人成天裝扮的結果不就是等著讓男人睡,這有什麼好的,除非裝扮是為了讓自己快樂那她就覺得值得,她的人生除了孩子就是自己,她當時以為感情是最輕最蕪的事物。(然而當幾年後她發現若隱在大城市有了別的女人且又成日喝酒買醉的事實後,她願意去承認感情是影響生命最巨大的風暴時,她已經沒有能耐去裝扮年華了。)

夢見西娘那年女兒小娜也已然六歲,成天爬芒果樹像野貓,或者在廊下發呆如空癲囡,要不就是成天跟著養蜂人趴趴走。這讓虎妹感到害怕,她總覺得這小村潛藏一種消磨人意志的不可見之沉淪力量,三個兒子芳顯、赫德和小龍(只有這個名字是虎妹自己取的,這麼多孩子裡她最喜歡的名字,龍年生的龍子,她常幻想他以後很將才,但龍這個字虎妹永遠不會寫。)已經陸續讀過永定國小和國中了,加上芳顯考上台北明星高中,小村歡欣鼓舞,催促虎妹上台北好培養孩子。孩子的父親來信已經安頓淡水河邊,於是她就帶著四個孩子北上了。

確定離開鍾家老宅前的三個星期,虎妹又陷入了奇異的如夢時光,就像當年她以為要嫁給鍾若水前的一種奇異幻覺萌生,她的整個人都散發著光。要是當時鍾家的呷菜阿嬤還在的話,一定會說菩薩和護法神環繞在虎妹旁,那種環繞周身之光,是只有對生活產生巨大能量者與慈愛者才能獲致之境,就像鍾家案上的楊枝淨水手持甘露與蓮花的觀音像,畫身總是布滿光。或者離小村最近的一座小教堂裡環繞聖母和聖子周身的光,具有一種讓人目光不移的光環。那時見到虎妹的人都不免多看她幾眼,或者總是想盡辦法停下來和她說話,好像她是傳道者似的,每個人都要上去和她說幾句話好沾些光。虎妹不知當時自己具有一種讓人趨近的光,她庸俗(她一直有這個部分,她一個人時想著這些俗事或事物壞的一面時,光就消失了。)地想著大家靠近她是「看得起」她了,二、三十年了她一直覺得村人隱隱地看不起她,沒有母親是這麼一回事,赤貧是這麼一回事,被婆婆花葉屏棄又加深了這一回事,哥哥義孝槍殺了人則注定了這一回事,現在他們要上台北了,大家都看得起她了,她覺得村人無情,趨富驅窮。

但實情並非如此,虎妹的喜悅是具有感染力的,她在終其一生裡都忽略了這件事,這使她偶爾出現的如夢靈光常剎那升起又瞬間消失。

能目睹她身上散發這股奇異的熱光者也愈來愈少了,因為虎妹的人生喜悅時光說來並不多,最後一次目睹虎妹身上散發光熱的人是小娜。她在某個雷大雨的午後和母親坐在公寓陽台,那是八○年代初台灣錢淹腳目,小娜見著母親在數著從股票和大家樂賺來的錢時的那種大笑神采,小娜心想母后這笑容能否停格?停格吧,讓我目睹神蹟的存在。小娜遙想著孩提時的某一年,母親也曾經綻放過如此的光之笑容,那笑容的背後也和錢有關,母親數著鈔票,一張一張地數著,好像數不完似地,還要她幫忙將鈔票折平,每一張鈔票每一個銅板在陽光下都閃閃發亮。那種開心,那種對生活的無憂,都讓人有了光。而這光強烈折射在陰暗的虎妹身上時特別顯得明亮,這光強烈融合在巨大的虎妹身上時也特別顯得強韌。

錢可以買得尊敬,錢可以免除其在日常生活所受的苦,錢可以買她的開心。

離開南方,猶如丟了被釘在原地的十字架。穿行一夜的南方小村,被她丟在腦後。前方是新世界,新的大城,新的人種。流言的小村不值得她回首,流血的老宅不值得她回顧,流淚的床枕不值得她回眸。往後只要有人提起這座小村,或者提起她的阿叔或繼母,她都會出現制式的表情,慣性的嘴角上揚,冷淡的眼色,鼻孔更是彷彿要噴出仇恨的怒火。這時除非有人提起鍾家阿太西娘,才能足以澆熄她體內的厭蔑之氣。

於是當她隨著蔬果貨車被運到台北,見到台北城時,虎妹整個人受到震盪與激動。原來世界還有另外這一端,這麼多樓房,她竟然鄉巴佬地完全不知道,她想一定要在這座城市擁有自己的房子。

很幸運地她離開了讓她勾起痛苦的水稻田——男人的水稻田,命運的水稻田,勞動的水稻田,無眠無休的水稻田……讓她在這裡遇見媒人婆的這場婚姻,讓她在這裡狠狠抽打因涮尿屎在褲底且發燒還舔吃著冰棒的三歲女兒,讓她晚年膝蓋十分痠疼的水稻田……她痛恨水稻田。她渴望離開……渴望離開生活大半輩子的雲林,她不過才三十幾歲,大兒子先來台北讀書已是建中的高二生。貨車載著她離開尖厝崙時,虎妹小女兒小娜還一臉貓臉地靠在米袋旁睡著了。她摸摸小女兒的臉頰,略微帶著燒,但她不擔心,反哼起歌來,心想到了進步的台北什麼都有,還怕什麼,只怕沒錢而已。

隨著車後退的木麻黃小路,月光忽隱忽現,夜裡靜靜吹起的沙塵像風中獨舞,後車燈投射出飛揚的線條。

以前覺得討厭的東西,都因為離開而變得可愛了。

月光下,她看著車子逐漸靠近的紅色西螺大橋,濁水溪河床濁沙滾滾,連續幾個像半彎月形的猩紅色橋端立荒莽的兩岸。她生日過後不久的某一天,她離開家門,好奇地隨著村人一起往大路走。這天不是耶誕節,也不是行憲紀念日,這天是雲林人才記得的西螺大橋落成紀念日,一場像是做醮的通車大典。虎妹以送別之心目視著即將遠去的橋,她忽然回憶起那天一早番薯簽沒煮好,被繼母用鍋子敲了一記頭,撫著頭感到痛恨與恥辱,但繼母比自己高大且強勢,自己還只是個小孩,於是只能跑開,只能在繼母的謾罵中跑開。

妳好膽就麥轉來,假肖,無信妳不轉來,外面沒通呷,還不是乖乖返轉,做台北人,做肖空夢……繼母在她後面繼續叫囂著。

車經西螺大橋,她回憶起童年第一次走上這座橋的往事,彷彿才昨日而已,但人事全非。最疼愛自己的阿太西娘已辭世,她想起阿太時會感到一陣心疼,無來由地想掉淚。她知道西娘從民國四十二年起,每個夜晚總是獨自傷心流淚,西娘的三個男孩在西螺大橋一週年慶時,她未來的叔公鍾聲被槍決,她未來的公公鍾鼓和未來的屘叔公鍾流雙雙被送綠島。她想自己還是比阿太幸福啊,至少自己終於可以離開這塊傷心之地了,這塊沾滿血腥之地,她不想再想起(她到晚年才知道這島嶼那裡不傷心呢,那裡不流血呢,但她已逃無可逃。她將自己的逃亡權給了女兒。)

於今後頭厝唯一相依為命的大哥義孝也入獄了,自此這故鄉再也沒有值得她一絲一毫勾起留戀之處。做囡仔時有夠憨傻,沒老爸或沒老母的囡仔世事生疏。她看著月色中遠去的橋,這裡神廟如此多,但卻貧瘠異常,當年村莊遭連坐罪者眾,男的非死即坐牢,留下的非小即老,這裡真正成了傷心女人村,有人以淚洗面,有人以苦度日。但虎妹不願意如此,她得離開,她想飛,她要讓自己的孩子有未來。

貨車在省道裡繼續走著,她的表弟司機又去大盤果菜市場載了幾籃貨後,才繼續往北開。直到畜獸尿臊味遠離鼻息時,她知道故鄉這會是真的遠離了,貨車刻意載著她們母女駛上尚未全線通車的高速公路,一條新穎公路,讓她聞到新鮮的刺鼻的柏油氣味,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這氣味原生不幸的命運鎖鍊已然隔離,那一刻她看到青春的年齡時間已然結束,而內在的青春時間卻才要展開。

整個番薯島都需要他們,他們往南或往北,當年他們十分無知,不知道什麼是高速公路、鐵路電氣化、石油化工廠、核能廠……他們只認得鈔票,有的人連鈔票上是誰都不知。虎妹離開赴北,是整個尖厝崙的女人移動始祖,雖然她最遠也只抵達台北城。當時家鄉到處流言四竄,有人傳說去高雄造船廠的年輕黑手們都成了造船大王,到台中港、蘇澳港的輝仔柳仔開舶來品店,去蓋高速公路的矮仔發仔開賓士。(事實是,他們只是在那些閃亮店家和風光物資前合影拍照,寄回家鄉而已。)離開者的心頭卻十分篤定,他們確定自此一去,世界將轉,風光頓變。就像虎妹早從義孝大哥那裡聽到他說未來的車子會在天空飛來飛去,未來世界不只有人腦,還有電腦和機器人,未來的人種頭殼都會很大。

在點油火的無燈鄉村成長,在貨車中她見到點點燈火的台北城時,趕緊搖醒了小女兒,指著前方的台北橋說快看,真水真水的橋啊!那口氣就好像搖醒孩子看西螺大橋的複製口吻。

小娜揉揉眼睛,小女孩說出了也不知在哪學的石破天驚之語:「我要在這裡長大,長很大。」這口吻讓虎妹想起四歲時隨著義孝大哥見到鍾聲在屋頂放送古典樂的身影時,吐出了驚人之語:「我要和伊結婚。」

那一刻她跟著女兒笑了,虎妹說有名要做什麼,憨囡仔,要在這裡有錢啊。

故鄉自此成了異鄉,虎妹喜歡這樣的結果,她就是不喜歡小村。女兒回神見到母親的神色如發燙的鋼鐵,那神色讓她提早長大,她也被那果決的熱情燙到了。

這小村於虎妹是失母失兄失子之地,是血印之地,是飢餓之土,是悲慘世界,是她一切的悲傷源頭,她頭也不回,如有人此刻要她掉頭回去,除非槍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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