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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單人病房

2011/08/09 06:00

單人病房

◎振鴻 圖◎蘇意傑

這是祕密。

尚未拆開便已泛著死亡氣息的祕密。

一開始,他與母親、姊姊都以為父親只是老了,所以動作遲緩,所以多眠。直至離開終年蝸居的城市租屋,他趕去父親「走向死亡」的那一晚,才驚恐發現,時間彷彿被擊潰似地,奔逃了起來。而這一切,紛現在父親猛烈不止的咳嗽聲,以及快節奏卻失序的喘息當中。最後,如同加速抽換一張又一張的投影片那樣。父親呼吸困難。父親被倉皇的他們送至急診室。父親照X光。父親連夜轉院。父親再照X光。父親做肺穿刺檢查。父親做肺積水處理手術。父親,確立癌末……

終究,時間定格下來,將父親收束至一間四人病房,裹成了祕密。

在那裡,父親是全然不知癌細胞已囓食他大半個肺葉,也將他的時間拆卸得所剩無幾。於是,他們總在那間仿如白色絲繭卻擁擠四具萎癟蟲蛹的病房裡,像對待闖禍的孩子那樣,對著父親,一面斥責一面疼惜地說:「你看,感冒太嚴重啦誰教你就是不來看醫生。」接著,瞞著父親,哀哀立在病房門外,窸窣窸窣討論著各種大膽、關乎父親生死的一些決定。

然而,站在無常的暗影面前,他們所能齊力擦亮的,也僅是「讓父親舒服一點」。

他們最後選擇減緩症狀的治療方式,不願、也不讓父親經歷過多苦痛。漸漸,像是災難片中的大樓轟然被拆毀殆盡的某個停頓時刻,那些色彩繽紛的藥物,讓父親的呼吸變得平順,也讓父親不再受忍抑不住的咳嗽刮傷耳膜而無法入眠。一度,他們以為死亡就只是經過父親,樂觀地陷入一種「父親或許不久便會好轉」的想像當中。

但最多,就只是這樣了。

細看那火光的核心

泰半時刻,父親仍體衰躺在病床上,一張蒼白臉孔罩著供應氧氣的塑膠器具。稍有意識時,便是由他攙扶著從病床慢慢起身,接著,一夥人手忙腳亂開始為父親張羅起吃喝拉撒的一切細節。

是的,一切細節。

他們已不去分辨哪些是父親堪用或已無法使用的日常零件,在憂煩中,他們只將父親視做軟垂癟去的一枚氣球,然後全力化做充盈其中的氣體,試圖為父親撐起就要消散的生命輪廓。

他們用這種方式,假想自己,猶有氣力與死亡對抗。

似乎,也在這樣的景況底下,他才發現父親內裡再如何也磨損不了的部分。那部分,猶如一小簇幽微卻不曾止息的火光,將父親的生命暈照出一層又一層黯淡的倒影,然後隨著父親終日行走、生活。

他曾細看那火光的核心,隱隱中透著淡藍,是父親幼年失怙,倚靠長他十餘歲的兄長們扶養長大的生命起點。他認為,正是這個生命起點使父親抵達青年時期時,總懷罪似地背負著養育的人情債,然後努力想證明自己並非多餘的人,進而,在更未來的日子裡,漸次形成一種因缺乏安全感而顯得支配欲強、卻又莫名憂心受人輕視而憤恨而慣處於自己領域的壓抑性格。

於是,在這間僅有一套衛浴設備,且不時來往陌生訪客,空氣中浮晃脹縮著不同腔調、音量的四人病房裡,他明顯感受到父親不快但忍抑住的表情。那時,他心底是這麼跟著父親的眉頭一鬆一緊地起伏著:父親那份陰蟄的,仿如寄人籬下的孤兒情緒,是否正被這病房的氛圍所微妙牽動著?那樣在意他人目光的不安神情,那樣想要擁有一方全然屬於自己空間的渴望……

總之,父親變得不再輕易下床,每每將自己昏茫地塞入夢境與現實的夾層當中,不舒愜地蜷縮著,然後再像隻瘦弱而敏感的草原動物那樣,微睜眼,警覺地向外張望。

記憶飄回某年長夏

一晚,他向幫父親量血壓的護士小姐詢問轉換單人病房的可能性。那是個看來畢業不久,卻顯然因漂亮而在院裡受寵的大眼女孩。她用十分世故但溢著嗲音的嗓子對他說:「換單人病房要加錢呦!」接著遙遙指向護理站內的一面牆板,要他過去看看。

他走出病房,迎向那面貼立住院價目表的白色牆面時,忽然就陷入一種童年記憶的恍惚之中,以為自己又回到小學時候的某個熾熱長夏。他聽見蟬聲在他耳邊綿綿作響,半晌便漫成一條布滿礁石的激流。而太陽底下,他與父親,這對親戚鄰人皆認定少言不擅表達情感但行止卻仿如同個模子刻印出來的父子,正一前一後,沉默地走向市立的泳池館,準備好好享受一整個下午的清涼與舒適。他依稀記得,那時的日光大好、大亮,售票檯後方因潮濕而茸滿黴漬的那面牆上,也總牢牢貼著一張壓克力板,上頭醒目且紅豔寫著各式價目:成人60元。兒童40元。團體票……

他在記憶中往來、比對,心底不禁湧起了一陣酸楚。

他想著,懷念的長夏已經不再,父親健朗的身軀業已不再,然而群集的癌細胞卻如同永不沉沒的毒陽那樣蟄在父親體內,並且不作聲地,將父親消蝕成一副癱軟的玩偶。他同時知道,這次的路途,父親是不再能夠引領他了,只能由他自己,踽踽前去為父親換取一份舒適。

他決定,將父親移至單人病房。

在等待轉換病房的期間,他要姊姊和易緊張的母親先返回家中,並囑咐姊姊留意母親情緒。幾日後,就在獨自看顧父親的一個早晨,他終於等到通知。然而,正當他一邊收拾各式從醫院福利社廉價購來的急用品,一邊哄著父親再忍忍時,那名漂亮的大眼護士卻再次走到他跟前,同樣嗲著聲音且事不關己地說:「還要再等等呦!」

他楞住。

但下一刻,卻仍羞赧般,像惹了麻煩那樣抱歉地向她詢問:「不是說好了嗎」、「不是說下一個換我們嗎」……

他直覺,似乎在某個他無法介入的時刻,有人暗暗與他們角力著,然後父親的位置便被鬼祟地置換了。

「就再等等囉!」那女孩轉身離去前這麼說。

得不到解釋。他只好入戲似的,開始面做無辜,開始向前來巡視的主治醫師、換藥的值班護士、打掃的歐巴桑,一一哭訴多麼希望父親能在單人病房裡平靜自在地度過最後時光。

同時間,姊姊在家中,和她的幾位同事與主管們卻早已用電話來去連結上所有繁複、有力,但令他感到陌生的在地人情網絡,然後將它們一一匯成細藤,層層攀入牢固的醫療體系,老練地去「詢問著」、「拜託著」、「懇求著」。

不到半天,他又能將父親移至單人病房。

眼角忽然漫起濕潤

忙亂之中,他趕忙將以為入睡的父親搬搬挪挪換好床單戴好氧氣鼻管地讓他躺在新病床上。等到志工離去,他關上門,病房倏地陷入一片闃靜。忽然,父親在這時猛力睜開了眼,然後像憋忍許久最後終能用盡所有力氣般地,洩出了一肚子的黃色糞水。

頓時間,空氣中湧來陣陣刺鼻的氣味。不一會兒,這些氣味,亦被他的嗅覺迅速譯成迷黃顏色,霧彈般,從他的眼底開始散灑在整間病房。

他彷彿看見自己置身在一間淡黃色的病房。悲傷且荒謬。

他急急趨向父親,吃力地攙扶起他走進浴室,慢動作替他寬衣,沖水,打肥皂,然後仔細地清洗著。他伸出手,來回撫挲著父親因老垮而滿布皺摺的身子,感覺自己似乎正在撩奏一副哀訴著悲涼曲調的琴弦。接著,父親便真的垂下了頭,低聲啜泣起來,並且連連對他說著:「謝謝」、「謝謝」。

他一時怔住。

記憶中,父親是從未向他道謝的。而他,也從未見過這麼孱弱、這麼管控不住自己身體的父親。他眼角忽然漫起濕潤,但還是柔聲安慰父親,他說,爸,沒有關係,這裡沒有別人了。我們不哭。不哭了。

他又說了一次。

久久,久久,父親才願意抬頭看他,但眼神濛濛,一片憂傷,然後像是受委屈而終被理解似的,哽哽喚出他的名,朝著他說:「好」、「好」……

近午時分,他總算將一切清理完畢。

他走近了窗戶,拉開厚重的窗簾,想讓病床上的父親看看窗外那片獨自為他展示的美好風景。

病房在此刻悄悄復回了繭白。

忽然,在父親舒坦安心地滑入夢鄉之前,又虛弱地喚了他。

他趕忙過去,想聽清楚父親說些什麼。但是,他卻只聽見父親的雙唇正一張一闔地渙出低迷的聲音。而那聲音,是如此的細碎、模糊,如同遠方的茫霧一般,遠遠、遠遠地向他迎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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