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立什麼樣的人的傳？

〈九彎十八拐〉◎黃春明

傳記，它確實給人提供了各種不同的人生經驗，更積極的還提供了成功的經驗；沒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就沒有被人，或是為自己立傳的條件。所以傳記它又勵志，又鼓勵人向上而樹立典範，它的價值一直沒人懷疑，長輩或是學校老師，最喜歡推薦傳記教學生閱讀。但是自從只要擁有巨額財富和金錢就算是成功之後，我們的社會也學到美國，麻雀可以變鳳凰，癩蛤蟆也可以吃到天鵝。人生又何必像傳統傳記的主人翁那樣，非得如《西遊記》唐三藏取經，要重重突破九九八十一難，吃盡苦頭？再說，幾百萬人裡面，有幾個人是有條件立傳的？熟讀了傳記的人，因而成功的，恐怕是微乎其微吧。並且獲得成功可以立傳的人，往往和他讀不讀傳記並沒有絕對的關係。世界上許多被立傳的人，大部分是沒看過別人的傳記的。過去的傳記裡面，主人翁的一生，除了刻苦奮鬥之外，沒有絲毫的僥倖和運氣，可見一個人的成功，要達到被立傳歌頌，比買樂透還難。今天這個社會，逼得我們不得不對傳統傳記的價值產生懷疑。

另外也同時令人懷疑的是所謂的偉人傳。中國近代史上，同時出過兩個死對頭的偉人；他們的傳記都被歸類在偉人傳。在這兩位偉人的眼裡，對方不是匪就是賊。這兩位偉人都是愛國家、愛民族的導師和英雄。可是因為他們愛國家民族愛得太深了，愛死了，結果中國包括台灣死了兩三千萬人，多少億的人民隱入水深火熱中掙扎。還好，看偉人傳也一樣，不一定會成為偉人，不然，出了五、六個偉人怎麼辦？不過，我們也不能因為懷疑偉人傳記，就懷疑傳記這一類型的文學作品。至少我們不能懷疑絕對像人的傳記。像人，像一般人的傳記，容易做為讀者的借鏡，因為它具有普遍的人性，所以有代表性，並且情節上的因果關係也合乎它的必然性；因而可信度強、說服力夠，不管正面或反面的學習都可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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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樣的觀點來看，歹徒列傳說不定還比偉人傳，更具有警惕的教育和社會意義。

筆者為什麼有上述的想法呢？現在的很多家長，對下一代的寄望，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偉大了，不敢再希望自己的子女長大以後，成為一個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偉人。他們把標準降到，只要他們不變壞就阿彌陀佛了。這樣的願望應該是很容易辦到才對，但是他們還是放不下心；變壞害人，不變壞卻變成被害人。或許並沒有那麼絕對性的兩極化，可是可能性很大。前幾天從報紙上看到一批有心的作家，到澎湖鼎灣監獄，教受刑犯寫作，並且已經有成果印成集子出版了。還沒看到內容，不知道他們寫了些什麼，不過這畢竟是一件好事，要是能夠讓這些受刑犯書寫他們成長的自傳的話，一來讓他們有個徹底反省的機會；反省是成長的力量，也是自我教育改造自己的力量。二來可以警惕別人，做為反面教育的教材，同時做研究的人，也可以統計分析，在成長的過程中，成為普遍踏入歧途的種種可能，做為教育下一代的參考。

五十年代，美國有一個死囚叫蔡司曼，他因犯案累累，經過九年的囚禁調查期間，他在牧師勸導之下皈依上帝，開始讀經，學習神的道理。他雖失去自由和外在的世界，但他的內心開始迴流，尋找出寬廣的內心世界，而且以回憶的方式，從他有記憶的童年，一直寫到犯案的經過。

這樣的反省與對神告白，使他找回了能和神溝通的心靈，而徹底地改變了一個人，也可以說，他以自我的意志和自我的教育力量，將過去的蔡司曼殺死了。他告白式的自傳經牧師拿去出版後，《紐約時報》的書評說，美國要反省了，能夠造就過去罪大惡極的蔡司曼，是美國的社會，你處死了他，那麼罪行還是存在，還不斷地衍生。蔡司曼後來被判四個死刑，其他的監禁刑期加起來上百年。他被宣判後，許多先進國家的知識分子走上街頭為他討保。並叫出「蔡司曼已死」的口號，但蔡司曼後來還是被處死。

這麼看來，歹徒列傳，在今天真的會產生教育的價值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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