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曬太陽

〈海洋腳跡〉◎廖鴻基

生長在亞熱帶海島，一年當中，炎陽曝曬的日子超過半年；總難以理解，為何北歐、北美人那麼喜歡在沙灘上曬太陽。

無論漁撈、鯨豚調查或船上解說，我的海上工作多半落在夏季。每年夏天，總要曬脫幾層皮。難以理解沙灘上曬魚乾一樣的他們：仰著烤一烤，翻邊趴著曬一曬；一邊曬還得一邊塗抹烤酥油；連那布料已經少得不能再少的泳衣，也嫌多餘，有機會就想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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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秋風來得早，重陽過後便有濃重秋意，十月間海上已遇見北方下行的冬候鳥；以為亦步亦趨的冬天將提早來臨。沒料到，像一坨熾旺的火堆不過隨手澆了盆冷水就撒手不顧了；灰燼復燃；立冬、小雪、大雪，一一炎炎暖暖暑夏般過渡。掌理節氣時序轉換的手，彷彿雷大雨小怠忽停頓了。十二月已經中旬，還滿街的涼衫和短褲。

不料「暖冬」、「溫室效應」兩個詞才浮出從來波瀾不已的新聞大海；犀利的嘴喙還措口不及提起「寒流」，忽然間，氣溫彷如從摩天樓頂直直摔落地面。像是為了彌補過去一個多月來的空轉、疏忽，趕緊捎來兩波下探十度低底的寒潮，喚起、換起滿街的棉襖和大衣。

兩波冷冽寒流如兩座白了頭的陡峰，之間，出現一道短暫的窄縫狹谷。這天，雲霾散盡，風雖然停了，氣溫持續底迷。天亮不久，海面蒸起汩汩白煙，像大海的散熱喘氣。這時的黑潮如一波暖泉流經冰寒的峽谷。

休止幾天的陽光終於探出氤氳海面，隨著暉光浮起的角度，暖和和的種籽一把把撒下天地。港邊這兩天不曉得躲哪裡去避寒的野狗，紛紛都出竅了，牠們瞇著眼，慈祥而慵懶地趴在陽光下。

陽光透明、無味，但含帶魔力。

曝曬過的牡蠣長得肥美，曬到陽光的樹苗才能成蔭。中午，陽台曝曬半日的棉被都飽滿記憶了陽光的蓬鬆；染曬了陽光的空氣都留著一絲甜味，和屋裡的陰冷或蔭遮下的寒氣形成強烈對比。

這時，想到日光浴，想到沙灘。

那裡空曠，那裡的每一顆沙礫這時應該都煨熱了。

脫掉外套仰臉躺下，學曬太陽的野狗般瞇起眼。陽光迅速染紅了整片眼簾，一股暖意在臉龐的每顆細胞裡沉澱……沒想到陽光的指頭搔著心底，騷動心情──有個聲音洶湧在一波濤聲和一波濤聲之間：脫掉，脫掉，讓我侵入，每一寸肌膚都要，每一處縫褶漏洞都要，讓我恣意的瀏覽。

於是，開始為自己的洋蔥剝皮。

不單純只是為了曝暖驅寒，灘上沙礫像個如何使勁也貼不緊密、抱不扎實的胴體；唯有赤裸；唯有赤裸和赤裸相貼才能感覺沒縫隙的近切。

數年前，曾到過一段天體海灘；那時心裡想，到底什麼驅力讓灘上這些人如此著迷於裸體煎烤。

終於能夠體會，冬日陽光沙灘上的曝曬，即使薄如蟬翼的衣裳也是多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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