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眠前

◎蔡昀臻

妳眼前看到了什麼？

一座操場。紅土跑道，升旗平台外圍的紅白藍漆已褪了色，另一端是正打瞌睡的沙丘秋千旋轉地球。小朋友都在教室裡上課，快放學的興奮與焦躁充塞在朗朗念誦著的ㄅㄆㄇㄈ縫隙間。這是她的小學。她看見小女孩兒，雙手小心壓住隨時讓風吹膨起的黑色百褶裙，一個人默默穿過偌大無人操場。

妳現在走到哪裡了？

她挨著一堵灰矮石牆不情願地踢著小石頭前進，那是回家的路。轉彎，迎面是窄隘苔濕的長長階梯。她閉上眼睛，即可知曉右邊第五舖門邊總堆滿一箱箱啤酒可樂空瓶；再走十數級的那戶人家有隻眼睛黑亮、但跟她一樣肋骨一根根突起的棕色小狗，會汪汪兩聲後趴下來等著她去揉那軟極了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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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打開眼前的哪一道門？她持續閉著眼睛，聽見M的聲音飄浮在頭頂，像一隻指路鳥。

她們在M的工作室裡，一個小巧淡雅的套間。租來的，M解釋。一只齊腰咖啡色五斗櫃倚牆站，鋪著攀滿草綠色系藤蔓的印度花布，上供一尊玉質觀音像，佛前是黃銅薰香爐與一部瘦長經書。再過去，是鑄鐵雕花書架，上頭擺了幾本關於催眠夢境前世今生心靈療癒的書。她有些眼熟，其中幾本偕同一小排潔白細緻的安眠藥，就靜靜擱在她床頭小屜裡，睡不著時便取出讀兩頁。

而她，正躺在房間中央那張暗紅色沙發上，好拘謹的雙手交握胸前。因為M對她說：妳太神祕，我很好奇。

M的聲音還飛在天上，她卻不由自主地略過眼前那些門，開始胡亂臆想：百褶裙底下應該穿上小運動褲啊？棕色小狗後來到哪兒去了？那個頂著圓滾肚皮的主人還拿掃帚揍牠嗎？案上那瘦長經書是哪部？這是檀香味嗎？這時天光穿過不嚴實的窗簾，像一層輕薄蛋白打向她。自己終究還是無法入眠，她想。

離開時，她滿心愧疚。決定掏出一個祕密以為彌補（像打開了其中一道門？）。

M聽後隨即大哭起來，眼淚鼻涕縱橫，遲遲無法歇止。她安慰不迭，卻漸漸平靜了──因為她知曉，M正代替她走進了那道原該她走進的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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