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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在愛荷華】黑洞 － 下
◎蘇偉貞 圖◎王樂惟
（過換日線，現在，你有五個時間，手錶、手機、電腦、房間時鐘及微波爐。你焦慮地想確定「現在到底幾點」，決定親自到樓下大廳看看各地時間，沒有，一面鐘都沒有！無時鐘四星級旅館。）IWP節目正式啟動，這天下午「今日國際文學」講座登場，印度作家Usha K.R.、新加坡作家Jeremy Tiang揭開工作坊系列講座序幕，你和香港作家謝曉虹、中國作家張悅然偕伴去旁聽，半知半解，華裔Tiang在英國做了十年演員，語言表演能力很強，但舞台生涯，日本人、韓國人都飾演過，就是沒華人和自己角色，少數元素加起來還是少數。兩位作家演講告一段落，學生發問時間，旁聽作家退場。愛荷華大學沒圍牆，八平方公里，市區即校區，市民也是校園穿梭者。你們仨一路交換文學地理觀，三人三邊。回房後，下午六點天色青亮，你迫不及待登床，捲進生理時鐘蟲洞感覺好久好久，所以當電話鈴聲大作，至少有兩個鐘面顯示已過子夜，啥大事？遲疑地拿起話筒「喂」了聲，連珠炮那頭：「你皮夾掉了你知道嗎？被送到校警處，希望來認領，立刻，可以嗎？」可能的誤聽加上根本沒回過神，盯住電話，如施展魔力，鈴聲真的再次響起，另一名女子，飯店櫃檯，確定你收到訊息。你過去敲曉虹門，請她陪你去警察局。（「這災星得離遠點」，曉虹若聰明就該趁早這麼想。看樣子是挺聰明的，就是太善良不懂拒絕。）邊走曉虹邊問皮包內容，「護照和全部現金都在裡頭。」「多少？」旅途支出預算總額。黑洞，不斷吞噬宇宙物質壯大自己。下樓，值班櫃檯打電話請警察局派車來接，深夜大門，（排班計程車亮著頂燈，近距離看，一切真實起來，裡頭真的有駕駛。）感覺好餓，你淡定地對曉虹說：「待會兒去吃消夜喝啤酒。」曉虹大笑以粵語口音道：「這麼重要東西掉了，你的反應居然是吃消夜！」聽著挺異國情調，是啊！事情也就不那麼嚴重。
一輛警車駛到飯店大門，美國警車?！下來一位《阿凡達》（Avatar）男主角山姆．沃辛頓（Sam Worthington）型男，全身黑色警察裝備高大平頭微笑清醒溫和，安頓好你們上車，（曉虹右邊先上，安全帶硬是纏了一身，另一邊安全帶同樣交錯複雜網，她乾脆坐中間，不左不右不繫安全帶，你一樣。沃辛頓回頭笑了笑，沒說話。白痴有啥好說的？省省吧！）兩個轉角即到燈火通明校警M型城堡，深夜望去巨大深褐色門洞像傳說中的時間隧道。反正車門從裡頭開不了，你們犯人當定了，勞駕沃辛頓外頭伺候，他臉上一逕有抹難解的笑，寡言地推開蟲洞大門，領你們穿過幾輛不同款警車到等候室，土色系牆面、灰地面、不鏽鋼管狀護欄，對抗外星球之最後基地，哪來半點警察電影邪惡勢力？只聽見裡頭一串清脆女聲，「是剛打電話的人。」你認出那聲音，然後一位更大號平頭沃辛頓現身，禮貌整潔精神，「這兒警察不當明星太可惜了。」引你們進到內間詢問室，大小沃辛頓再加一位不屬於沃辛頓型同樣溫和派員警，大沃辛頓主持，拿出黃色「Evidence Sheet」證據明細單，洋洋灑灑二十二項物件內容，逐列各式大小鈔美金、台幣、人民幣、港幣，護照、卡片……攤在桌上，散發靈光，半文錢都沒短少！恁是時差覆蓋，誰都明白一個很難懂的事實：從下午六點到半夜一點，一個關於遺失皮夾的奇蹟。
大沃辛頓（俐落指甲四方形珍珠貝）仔細一張一張鈔票數畢，轉小沃辛頓點清，再交你確定，「全都在。」宣示般大聲覆誦。潔淨珍珠貝指向兩處，畫（隱喻）小X，讓你在該處簽字，一式三份，收妥單子，裝好皮夾，結束。
你的謝意表面上恐怕還不如對沈同學，光傻笑。大沃辛頓肢體動作滿眼笑意再撐多一秒就要溢出，「這樣可以了。」沒有規訓與懲罰。缺乏統計數據皮包遺失鈔票全數在的比例是多少。終其一生，你可能都無從知道遺失與找回之間對你的影響，唯一確定十足幸福感同路線同警車重返旅店。小沃辛頓這回請你們左右分別下車，免得再和安全帶糾纏，之後微笑輕聲道晚安，走人。哎！
半夜近2點陰影小城，你剛可能全身家當都掉了，此時卻得以全身而退走向街道：「吃消夜喝杯啤酒。」穿過Sheraton來到Dubuque街，夜店倒有幾家仍營業中，意出對美國城市的印象與經驗，你倆走進一家Pizza專賣，點了個蔬菜口味，現烤得等，曉虹街上去尋啤酒，回來說對面那家允許帶外食。曉虹有張香港女子少見的細緻五官和反差性格，實驗派，譬如不時流露愛得深但又「其實我不相信愛情」那種複雜心理。這時一名白人推門進來，衝曉虹打招呼，對街PUB吧檯，怕剛才沒說清楚，可以帶Pizza去他店裡吃。這兒的人是怎麼啦？幹嘛那麼體貼和善完美？但你們是散漫一族，Pizza出爐你們還在瞎聊，覺醒過來取了Pizza往對面去，咦！打烊了，裡頭有人打掃，拍窗示意，出來說，抱歉2點打烊，晚了五分鐘。於是深更半夜，倆亞洲女子深夜街上邊走邊吃，東方主義。（來時路邊停了輛計程車，一名年輕白人司機亮了頂燈看書待客，這會兒已收工。你也許會忘了這城市重味道飲水，但永遠記得深夜不同街道停著亮頂燈計程車畫面。）步過街口，暗處石椅上躺著層層覆蓋已睡的流浪漢，聽見腳步聲動了動身子，表示並沒睡死，周圍幾落塑膠袋是全身家當。童話世界唯一的現實。
隔天，此地中午開始下起雨，空氣裡揉合了植物清新味與冷意，一雨知秋，挺怡人的溫度。打開國內電子報，冷不防（換日線台灣昨天）一則新聞標題「北市文山區大樂透一人獨得四點五億」跳空出現，連九摃大樂透開獎，「今年大樂透單注最高獎金獎落哪裡？台北市文山區興隆路二段喜年來投注站。」就知道！一定是這樣！電腦旁還躺著臨上飛機前這家買的大樂透，（你可以由現在美國潛回明天台灣重來一次嗎？）住附近多年，這趟出遠門，揣想生活路線改變試試手氣吧！小買四注電腦選號，惦記、耿耿於懷接通網路主要就為對獎，嘿！一個數字都沒影。晚了一期，同間彩券行，別人中了頭獎，一人獨拿，不是黑洞理論做法是什麼。
飄洋過海沒被揉搓丟掉的彩券必須有個意義這想法很阿Q地提醒了你，對噢！失而復得，換算了來，就算你這期中了兩注參獎吧！（參獎，每注得十一萬一千九百六十二元。）參獎得對五個數字，難極了，你自己來可從沒那手氣！
好漫長的一天，你終於重回床上，不久，搭著黎明前夢徑，通過一條私人子午線，再度傳送來熟悉的?──?──?──門鈴聲，但這次，有個溫暖清晰好心的在地之聲於你耳邊輕聲說：「仔細聽了噢，是電梯開關聲音，不是門鈴啦！」幾秒鐘後隔鄰房間響起關節輕敲房門，叩──叩──叩，這裡頭肯定有個故事，參差之聲如觀聞世音，這次可沒你的事，你安慰自己，好好睡吧！
人生旅次，誰沒有點時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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