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夜色中環

〈點滴纏綿〉

◎平路

夜色裡，我喜歡繞著域多利監獄（Victoria Prison Compound）遊逛。

沿那堵監獄高牆，這整個中區警署建築群走一圈，其實是香港島最浪漫的夜遊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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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階梯、下坡道，繞著已成為古蹟的監獄遺址，迎面見到角樓、石板階梯、牆頭帶刺的捲籠、鐵門裡面滾動的落葉，以及高聳的斑駁石牆，牆的縫隙偏又蹦出了生命，搖晃著幾株嫩綠的蕨類植物，在路燈下，現出詭譎的美感。

舉目都是時光的遺痕。環繞監獄的民居商舖，甚至顯露專屬於華人的生存之道。

包括巧思的命名技巧，這裡有自顧自翻譯做「贊善里」（Chancery Lane）的私人公寓，這裡也有雙關語一般叫做「長城」的皮件店。而想像力的首選，我選那家專做鋁門鋼閘的工程公司：店面座落於監獄門口，正是它產品牢固的品質保證。

●閒逛的時候，我在亂想什麼？思緒漫無邊際，想著當年遙對監獄圍牆，犯人家屬凌空拋入香菸的狀況。也記起詩人戴望舒1942年在這所監獄的落難處境，他那首〈獄中題壁〉寫得悲從中來。

恍然還置身於太平天國拳亂時候的香港。幻覺中，嗅到從下面街道飄上來的海風，思緒飄遠了，1889年之前，歐洲籍的犯人，從這裡，更被遠送到南非的好望角。

坐在街角，縱觀這一堆始建於1841年的建築群，建築分三組，清楚看出殖民者的威權遺痕：建築涵蓋了中區警署、前中央裁判署司、域多利監獄，意味著從被捕、審判到入獄，通過地道就可以一氣呵成。

據說直到19世紀末，獄中的華人囚犯還常遭鞭刑。

●浪漫？怎麼浪漫得起來？此時此刻，對自己隨想翩韆的浪漫，生出絲絲罪惡感。

水溶溶的夜色之中，眼前卻真是……詭譎的美感：角邊的石頭樓，明明是荷槍士兵守望的地方，卻有古典而厚重的線條，而它也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紫荊樓」。至於高牆內的建築，用了米黃與粉藍的油漆顏色，應該是刺眼的搭配，在夜空中，卻透出老建築特殊的靜謐與和諧。

難道像華格納的音樂，李芬史達爾（Leni Liefenstahl）的攝影，……儘管包藏著罪惡，深植著眾人的苦難，其中，仍然存著詭異的美感？●為自己開脫的話：這美感，或者不應該叫做美感，高牆內的天空，對我，始終是一種感情的繫念。在台灣民主運動中，朋友曾被關進獄裡，那些年，魂牽夢繞，我總在癡想比我勇敢的人，做為政治犯的牢獄折磨。

或者，亦因為此刻我本身的現狀，以致於對這監獄，產生特殊的體己之感。都市的水泥牆裡，束縛捆綁是結構性的必然，而我禁錮的心啊，時時刻刻，它也像渴望著越獄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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